第67章 尘嚣犹扰扰(2)

就是此行回来后,父亲的状态就发生了某些不算显眼但很重要——至少韩彦直觉得很重要的变化。

第二天大年初一,官家大操大办庆贺“得来不易”的太平盛世,本来全家都知道韩世忠必然是要称病不去的——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有心思去呢?何况他已经说过不打算再参与任何具体的朝堂活动、只欲安心在家养老了。

然而意外的事很快发生了,韩世忠在卧室休息片刻,忽然喊夫人进去伺候,不一会儿,他正经换上礼服、细细打理好仪表形象,抓过一大早回归岗位的伺候人等,命他们备轿,然后向一家人大笑道:“新年第一日,自然要去赴朝中大宴,与陛下、与众同袍共贺新春。”

众孩子尚在震惊中面面相觑,就见韩世忠用力捏了捏韩彦古的脸蛋,又丢下一句话,“晚上我欲请吴宣抚来家里做客,晚宴必在西湖上,我们宴后再来,不必设宴,蜜饯果子好生备着。”

然后大家眼睁睁看着韩世忠大步上轿离开了——他好像走路都很久没这么利索了。

母亲与周夫人对视,最后一齐叹道:“今日宫中大宴……”

她们的话没有说完。

大年初一的三更天,韩彦直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吴宣抚”。虽然韩彦直年纪尚小,韩世忠也不曾将韩彦直按照“武人”的路线培养,但韩彦直素来留心诸事,对这位和家里毫无交情的、远在四川边陲的父亲同僚的各项事迹也十分熟悉——他带领弟弟妹妹们向吴玠行礼,看眼前的人高大魁梧、长眉凤目、谈笑风生,倒不像临安多年传闻里那般难以交往,心中不觉生出一点亲近来。

奇怪的是,吴玠是独自一人亲自提着礼物来的,按理来说,从官家的大宴上回来,应该带着侍奉的家人和卫兵,像吴玠这等身份的人少不得还需带几个识文断字、能诗善文的幕僚撑场面,孤身一人实在怪异,吴玠不提起,韩世忠也不说,他自然不能问;时间已十分晚,吴玠不过看了一场歌舞,像寻常的同僚那样礼貌寒暄几句,依次和韩世忠的家人相见,夸奖韩世忠的几个孩子都一表人才,随便过问了两句他们修习文武艺的情况,又随口提了几句自己的孩子,就说天色太晚实在叨扰、下榻处很近不必相送,自告辞了。

韩彦直坐得离吴玠最近,一言一行都看得清楚,他早知道吴玠和岳飞的关系很好,也不知道今日怎么撑出这种一点也不悲伤的模样,转念一想,自己父亲可不也是,又心下凄然;虽不设宴,例行有好酒的,吴玠只笑着摆手道白日已经大醉不可再饮,但韩彦直明明在他身上闻不到一点酒味;吴玠也只掰着吃了半颗柑子,韩彦直侧头去看,却讶然发现——吴玠的脸上竟是妆点过的。没错,就像韩彦直能看出来自己母亲妆点形容那般,十几岁的孩子观察这些毫无问题,吴玠在脸上扑过红粉,嘴唇的颜色也是画出来的,他本来的脸色必然不好看。

大略是为了不在人前失态吧。

一时韩彦直更觉心头凄苦,他又想到不久前还一起玩过的岳霖,想到曾经也来家里拜访过、坐在同一位置的岳飞。父亲的所有同僚他都见过,和父亲同起西军、同为嫡系从龙功臣、年纪仿佛、私交深厚许多的张俊和刘光世来得显然更多,韩彦直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们,但这些人里韩彦直最喜欢的毫无疑问还是只见过寥寥两三次的岳飞——这种喜欢里,他和岳霖没几年的普通友谊只占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岳飞给人的感觉非常好,怎么说呢,如沐春风。

而后的日子里,韩世忠继续保持着这种既不干涉任何军政大事(别人问也从不回答)、又积极上朝积极到处走动的神奇状态,甚至他对秦相和官家的态度都缓和了不少,虽然以韩彦直十分有限的人生阅历来看,这种缓和更像带着某种明确目的,父亲并非真的放弃立场、支持这种苟且偷安的局面,但不可否认父亲展现得很好,秦桧且先不说,官家看起来是十分受用。正月的某天,韩世忠又带着韩彦直去出席宫里的文化活动,韩彦直亲眼看着赵构当着一大群文武同僚的面龙飞凤舞写了一些劝学的文字给父亲,而父亲竟然没有当场再来一番类似“子曰”的高论,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格外认同,在同僚尤其是文官们无比精彩、精彩到堪称打翻整个厨房调味瓶的神情里毫不客气地谢恩收下,还扯了几句“臣今日回去就读《经》”——虽然这些话是他出门前一刻钟让韩彦直教他的,但不得不说毫无破绽。马上就有一个高级台谏官员阴阳怪气地说未知韩相公也如此学识不凡,韩世忠好像根本没听懂话里的意味,反而指着身旁的韩彦直笑说,他们兄弟几个如今都在家读书,自然读书才是长久之道。这下众人脸上的表情更丰富多彩了,连纯良稳重如韩彦直都有点难以自持,在这种过分诡异的氛围里,倒是赵构开始高声夸赞,父亲马上又谢恩,一时间君臣和睦,仿佛不到一个月前所有血淋淋的事都没发生过。

不但是韩彦直,家里所有人逐渐都发现韩世忠似乎是憋着一口气想干什么,后来竟然连和和气气去见秦桧、和秦桧正常地坐下来说话、乃至和秦桧谈笑风生都能做到了。朝堂上也有一些传闻,莫不是这韩世忠学聪明了,“知道议和这般国家大计的好了”“不留那等武人习气了在那儿死倔了”“学张郡王的榜样了”。有这样的议论,自然就会随之而来一些不好的评价,韩世忠恍若未闻,每天四下忙来忙去,有事没事就去朝堂走一圈,别人问前沿事务,他是一个字都不说、一副完全事不关己模样;别人问他国家大计,他就说自己不懂,最近在读书,然后扯着别人说一堆“读书心得”,这样几次后再也没人问了,倒是大家都开始传“往日一口一个子曰的韩相公自己开始读书”的“佳话”了。赵构似乎十分满意,动不动赐一些亲笔,韩世忠一概不拒绝,都谢恩收下,甚至为了表现得有来有往,他经常拉着韩彦直,让儿子一句一句教他一些适合和官家谈论的读书心得。写字这事一时半会是学不会了,不过手上有伤是个绝好的理由,韩彦直偶尔会以父亲的口吻代笔一些东西,然后韩世忠过几天去拿给官家。他一切做得并不刻意,若有往日旧部来找,还是照常会见,只从不说一句国事军事等;有人托门路办事,也来者不拒,大事小事都给招呼一两声,和往日多半懒于交往、甚至少不得冷嘲热讽几句的各部官员一时间似乎都和睦了不少;他依旧热衷于钱财珠宝田地这等俗物,凡有赏赐从不推辞一应笑纳,而若赶上什么名目,就又十分会察言观色般毫不留恋地捐给朝廷;他四处游览,常去同僚旧友家中赴宴,今日谈读书,明日看园林,像一个因为劫后余生而格外安于现状、一心修身养性的闲退高官一般活跃于临安城各种场合。

家里本存了极多的好酒,韩彦直原本十分担心父亲余生都要借酒浇愁,谁知父亲元宵节那天突然大手一挥,下令把这些好酒都埋起来,笑哈哈地说“日后再挖出来喝陈年佳酿岂不更好”。日后,韩彦直心想,这个“日后”是指什么时候呢?大约父亲这憋着一口气也和这个有关吧?除夕夜吴宣抚究竟和父亲交流了什么呢?

但无论如何,韩彦直可以确信,父亲绝不像一些传言里那样,全面赞同投降派政策了、“想开了”、甚至像张俊那样赶着投靠了。

秦桧必然是存了试探和考验的心思,不久后拆分楚州军一事是在韩世忠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过的,赵构也每天像没事看热闹一样,动不动驾到议事厅,这些加起来活生生就像钝刀子杀人。韩世忠在外依旧和颜悦色、万事配合,连万俟卨这样的秦桧党人都故意恶心人般地夸赞道,韩相公识大体懂进退不似某某辈;韩世忠竟很受用一般笑着回道,那自然,多亏这些时日多读了些官家让看的书。那天韩彦直放学,由老家人带着,正准备等上父亲顺路一道回家,却听说父亲已经先他一步去西湖边了,传话的人是个普通小官,还加了一句,今天西湖边好像又有游湖作诗的活动,令尊莫不是也加入其中了?

韩彦直心头隐隐不安,叫一个人回家传话,自己又和几个老练家人一起去西湖边,可惜西湖何其大,怎么能那么容易找得到。待到天色全黑,他们无功而返,不久后却听大门又是哗啦一声巨响,韩世忠大步而入,只说已经在外和同僚用过晚饭了,晚间还有些公务,就一头钻进卧室;待晚间韩彦直在灯下心神不宁地读书写字,韩世忠突然走过来看,见他回头,高声斥了一句“用心”!

元旦假期啦,更一点。本来说着2024见呢,现在假期有时间,再给2023加一点hh

本来还能多发点,想把这一章发完的,但是今天有点意外情况,最近也很忙,剩下的明年再修吧。

这次上来发现收藏又多了一点,以及最近在其他渠道遇到一些读者,交流了不少东西,我确实没想到自己的文已经被不认识的读者推荐好几次了,谢谢大家的喜欢。任何建议欢迎评论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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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尘嚣犹扰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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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逆旅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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