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哭,还出现了宅邸屋宇,寒鸦肆站在前方背对着她,还有云雀满身是伤却笑着朝她跑来的样子。
她想走过去,想说话。
但前方都关于无锋。她若说话,一定会提到这个名字。
眼前场景变幻莫测,她又置身于星穹之下。
“姐姐,你说我们在无锋,是不是要待一辈子?”
原来是她同云雀被罚连夜练功时,偷偷躺在训练场的空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聊天的场景。
看云雀落寞,那时的云为衫总是安抚着为她理顺散乱的头发,笃定地回答:
“不会的。云雀,离开无锋,总会有那么一天。”
纵使那时她便知道千难万难。
如今的云雀就在她眼前,音容笑貌和当初别无二致。
她下意识就想重复当年的回答。
不行,她不能开口。
又是一阵模糊,寒鸦肆走过来,神色冷漠,只是递给她一身衣衫。
“新的。按你的尺寸做的。”
“无锋的常服,旧的也能穿。不都一个样子。”
“你不喜欢黑色?”
“在无锋,喜不喜欢又如何。”
而当时的云为衫,在房中换好新衣后,发现衣袖内衬绣了一朵白色祥云。
针线蹩脚,东倒西歪,不算好看。
那是她衣服上第一次有了和墨色不相关的色彩。
于迷瘴中转身,又是抬手递给她衣服的寒鸦肆,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云为衫眼睛一酸。
“你不喜欢黑色?”
刚要忍不住开口,侧边出现了宫子羽,叫她阿云。
她慌忙抹去眼泪。
耳畔是沸水呼噜,像心思冒出泡泡,一小捆柴火发出细若游丝的断裂燃烧声,焖煮的米粥香而浓稠。
恍惚间,有人替自己裹好了衣袍,不让一丝冷气灌入。
他说,阿云。
“像,小猫的名字。”
“小猫多可爱啊。”他笑起来,眸色亮堂,“阿云,喜欢阿云啊。”
她终于开口,无所顾忌同他聊天。
那些曾经早就说过一遍的对话,她一字一句笑着回答,从不觉得枯燥无味。
突然间,林间雾气骤然消散,再睁眼,是宫远徵狠狠盯着自己的模样。
她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满头大汗,冥冥中隐忍得近乎虚脱。
所幸,她并未说出什么落人把柄的话。
“徵公子可有窥探出什么?”
“……你真的喜欢宫子羽?”
云为衫哑然。
她本以为,面前之人会气急败坏,接着会用其他手段逼供,不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来誓不罢休。
毕竟刑室之内,宫远徵向来都是如此作风。
可他开口便问宫子羽,让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喜不喜欢执刃大人,跟是不是无锋细作,有何相关。”
“所以你真的喜欢?”
少年泪水夺眶而出,云为衫瞳孔微怔,有一瞬的慌神。
他竟真的哭了。
同自己放灯,来羽宫吃饭,给自己配毒,在房顶等着自己上门谢礼。
云为衫只当是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对自己好奇乃至心动,不过一时新鲜,绝不算长久情意。
但当眼泪滚落时,面前之人收起爪牙,脆弱不堪,神色愤懑又难过。
“……身为执刃夫人,我自然是对执刃爱慕有加。”
他久久地楞在原地,收住眼泪,不过眼眶依旧红得吓人。
“爱慕有加?”宫远徵轻笑着,唇齿缓缓碾磨这四个刺耳的字,嗓音喑哑。
原本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这位羽宫新娘姓甚名谁。
后来知道她叫云为衫,他只觉得名字还算特别,但于她种种,与己无关。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到她。这位羽宫的女人从不多言语,神色平和,如同一潭死水,神秘莫测。
他突然好奇这潭死水生出波澜的模样。
从那一刻开始,他莫名愈发厌恶本就一贯碍眼的宫子羽。
云为衫喜欢宫子羽,本就是意料之中,没有任何不妥。
但此刻亲耳听她字字坦白,他内心幽微的妒忌再也压制不住,疯狂叫嚣。
“可那日,你明知我并未中毒,为何还给我配药!”声线颤抖,他在赌一个可能。
云为衫偏过头去,不愿回答。
宫远徵彻底疯了。
他再不顾轻重,存心要让她难堪,转身端来一碗血色药汤,送至云为衫唇边。
“既是爱慕有加,那便生死与共怎么样?”他尾调张扬,凑近云为衫耳畔,缓缓道:
“这碗毒蛊,名为同心莲子。宫子羽本就不配为执刃,迟早断送宫门前程。此毒我先喂你喝下,再备一份掺在宫子羽的茶中,二人毒入蛊成,一死皆死,如何?”
云为衫瞳孔骤缩:
“你身为血亲,竟要枉害宫门同族。可知如此手段,下场如何?”
“我哥也是宫门血脉,他继承执刃,有何下场!你死到临头了少指使我!”
云为衫把头侧向一旁,坚决不喝。
“要我又点你的穴强喂么。”
本想扳正她的下颚,抬手时却看见她下巴处淤青明显,便不敢再用蛮力。
云为衫看出他的犹豫,而那碗毒蛊却还是端在自己面前。
眼下宫远徵是一定要她喝下的,只是早晚的事。
二人无声对峙。
盛气凌人的徵宫宫主神色冷傲顽劣,静静看着眼前虚弱潦倒的执刃夫人,俯视睥睨间原本是胜负分明,却因心思的暗自倾斜而不再居于上风。
“我自己喝。”
云为衫看向自己右手被禁锢之处,意为让他暂解开一只手的扣锁,她自己端药喝。
“你当我蠢? ”
“我本就无力,喝了幻药更是乏累,徵公子还怕我一个将死之人?”
“直接喝了便是。”
“我右手腕有旧疾,铁链冰冷,更是疼痛不堪。”
云为衫何曾这样流露脆弱过。她眼里涌出泪水,却并不滴落,只是含在眼眶之中,黑眸波光闪烁。
“收起这套伎俩,那上官浅可用了不下百次,”面前之人冷哼一声,“云为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云为衫低头,滚烫的泪珠霎时从苍白的脸庞滚落,啪嗒一声,掉落在灰暗的地面。
“……算了,我不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右手扣锁被打开,那碗药凑近了半寸,“你别想着耍什么花招。”
“多谢。”云为衫眸色暗暗放松,立刻收起眼泪。
达到目的即可,她从不浪费多余情绪。
“这蛊,可有解药?”
“对症药草早已灭绝,别痴心妄想了。”
“那好。”云为衫颤抖着手接过。
仰头喝下那碗毒蛊时,耳边有声音情绪复杂:
“你还真不怕死。”
碗沿之上,长睫浓密,半垂着遮住女子思绪,瞳孔一转,瓷碗啪地一声掉落地上,碎片四溅。
得空的右手往前持住宫远徵的后颈,猛地拉近。
少年瞳孔霎时放大,错愕之际,同心莲子独有的苦涩蔓延唇齿。
龇牙咧嘴的小狗突然被人摸了一把炸毛的脑袋,楞在原地,锋芒袒露的爪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混杂血液的腥味,来自面前之人受伤的嘴角。
袖中暗器原本能瞬间夺她性命,却在沾染毒蛊赤红的柔软双唇触及自己时,狼狈掉落在一堆碎瓦之间。
舌头本能地舔了一下唇,药好苦。
宫远徵什么都看不到了,入眼只有阴冷晃眼的地牢烛火,心跳声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柔软只停留一瞬,对方便欲拉开距离。
他呼吸慌乱,垂下眼睛,下意识凑过去舔舐,直到看到那人冰冷的眸色,他如冷水浇头,瞬间清醒。
“云为衫你!”他擦拭了一下还沾着药蛊的唇,“你……你……”
云为衫目的达成,好整以暇,本就没有一丝为情动容的眸光暗了暗:
“还请徵公子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才斑驳的唇划过时留下的刺痛隐隐还在,宫远徵一想到此,连威胁的话都底气不足:
“你怎么能用这种诡计!”
“不过是保命罢了,”云为衫眉眼漆黑如墨,轻轻笑了,“徵公子的同心莲子,就正大光明吗。”
宫远徵一时噎住。
事实上,同心莲子只有两人喝下,才能成蛊,否则便是普通聚血滋补之物。
更何况,他也不会真的给宫子羽服用。真要这样做,哥哥也不会原谅他,他向来不屑用这种伎俩上位。
宫远徵只是气不过,所以赌气,装出一副置人于死地的骇人气势来。
“都种下毒蛊了,徵公子在脸红什么。”
这话一出,宫远徵恼羞成怒,气势汹汹,转身而去,飘荡的鎏金发铃咣当作响。
“我非要告诉我哥不可!”
计时液漏又滴落一声,清脆刺耳。
牢房之中,云为衫又是一个人。
望着仓然而逃的背影,她没有将敌一军的快感,只觉得怅然。
少年心思天真,情意贵重,然而流云终散,行人何必止步。
心脏处隐隐发痛,是同心莲子的功效么?她不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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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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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苦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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