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代替你做出选择,霍恩特,没有任何人能。有些路只能你自己走。而那些责任与后果,也只有你自己能够承担。”她歉意地说,手掌下滑,进而安慰地抚..摸他的脸颊。
房间陷入一片沉寂。
唯有雨声。
“……如果你救了我,我却真的恨你呢?”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鼓足勇气一般问,“恨”字沉甸甸地在舌尖上摇晃。
“那也是我选择的后果。”莱拉叹息,“除了承受,别无他法。”
“可是如果我选错了呢?就像这次一样,我看见了预言,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不是你的错,霍恩特,它不是。”莱拉打断他,“我会受伤不是你的错,他们的死也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我没能阻止这一切。如果我看见恶行将要发生却无动于衷,那这不也是一种恶?”
“你并非无动于衷。你做了你所有的努力,只是没有得到理想的结局。这不是一种恶,这只是……”她挑选着措辞,“只是,人的力量总有穷尽的时候。”
男人垂下头,黑发遮住他的表情:“我本可以做更多。第一次看见预言那天我去过他的家,他已经逃走了,我追得上他,我本可以在阿拉克抵达那里前就杀了他,这样他就不会有机会告密。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本可以——”
“杀了一个阿拉克,还会有拉马克,加里克,还会有许多告密者,许多帮凶。并不是阿拉克让那些贵族来狩猎的,对吗?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错误,也不是通过杀死一个人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她长长叹息,“如果一定要说,或许我也是有错的——至少,我是有责任的。”
男人皱眉,短暂地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你?你有什么错?你为了阻止他们几乎死掉!”
“也许我那时应该听你的,霍恩特,我应该去狩猎他们的。”她无奈地笑了一声,转动着手里的水晶球,“而不是去自寻死路,这样或许我还能再救下一些人。我也选错了,我也有责任。”
“这毫无道理。”他毫不犹豫地说,“恶人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作恶,除非他们畏惧。而正义之人也绝不该因为没能做到那一切而被苛责。”
她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容:“你自己不是也明白吗?”
男人再次沉默。他移开目光,咕哝着:“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预言。”他难以启齿般轻声道,沮丧地握拳,“它出现了太多次,就像某种提示。我提前获知了它,却让机会溜走了。我本该抓住它,利用它,改变那一切,而不是,而不是……”
“别苛责自己,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她重复道,“我不也是一样?在你告诉我你看到的一切的时候,我并没有非常认真地去对待和考虑。如果按照你的逻辑——”
“不。”男人马上打断她,“可是如果我下一次又没能成功呢?如果选择的后果我没法承受——”
“——那么,我会和你一起。不管是什么结局,我们一起面对。我会陪着你。”
“……你保证?”
“我发誓。”她庄重地点头,“我从未食言过,不是吗?”
“只要你需要我,你呼唤我,我就一定会回应。哪怕生死相隔。”
下一秒,她被拉入一个怀抱,坚..硬,颤..抖,急..促的呼吸带动温暖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下颌贴着她的头顶蹭动,手掌在她的肩膀、后背之间急切地抚..摸、游移,仿佛生怕她忽然溜走。他的脏器在皮囊内剧烈地跳跃着,咚咚作响,几乎让她有了一种自己的器官在同频振动的错觉。
莱拉回抱他,由于体型差距,她踮着脚尖,张开双臂,才勉强抱住他的肩膀,手掌搭在他的脊背两侧轻轻揉着。
“别害怕。”她低语,拍了拍他的后背,感到温暖的热意沿着骨头的缝隙流淌,像一条穿越灵魂的河。犹疑,畏惧,不安,忐忑,无助……太多,太多。“复生”后她感知情绪的能力比从前敏锐,他浓郁得几乎如同实质的情感几乎要把她淹没。如此热烈,沉重,她的眼睛里慢慢蒙上泪水。
“别害怕。”她重复道,“别苛责自己。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命运或许会向你展露它许多面目中的一个,可是请记住,人力有时尽。不要尽善尽美,只要尽力而为。”
他似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胳膊也慢慢松开。莱拉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看着他微笑,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那笑容缓缓消散,她的肩膀慢慢垂下。
“你去找我的时候,那里……还有人活着吗?哪怕是猎人?”
男人摇头。
“有没有人……去调查?去向那些狩猎者……”她怀抱着一丝即将融化的希冀问道,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如果真的有人肯为他们伸张正义,那么或许狩猎日本身就不会存在。
说到“正义”时她总会想到“警察”,但本地的警察体系与其说是执法机构,不如说是一种由帮派伪装起来的空有其表的东西。
“法律”与“警察”这些词语所代表的真正精神与含义早已在漫长的混乱中被蛀空,只余下一张空荡荡的皮囊,内里爬满了非人的异物。当这些异物爬行扭动的时候,这张皮便也蠕动着,仿佛它还活着一样。
意料之内的,男人仍然摇头。
“什么都没有了?”她不死心地确认。
“只有废墟。”
“我想再回去看一眼。”她轻声说,抱着一种不愿放手的侥幸心理。于是休息了一晚,他们在第二天的凌晨时分离开短暂栖身之处,回到那里搜查了一遍——
正如男人所说,什么都没有了。连总喜欢钻进危险地带险中求利的拾荒者和其他帮派的线人都没有,自然更不可能有她记忆中会前往调查的探寻正义之人。往日充斥着人烟的高塔成为一座废弃扭曲的死城,烧燎的焦烟在暗色的雨水中虚浮地升起。
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她能够感知到死人灵魂与最后的情感的巫术——或者说灵能——也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一缕残痕。
于是那点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莱拉安低头看着手中的水晶球,胆汁般酸苦的仇恨一波一波往上涌,她的喉咙发紧,牙根发酸,手指竭力握住球体,指尖泛白,压抑着,颤..抖地缓缓呼出几口气。一直到躲藏着回到藏身处,她才终于开口,说了这天的第一句话。
“……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人。”
“伊莎。嘉耶特,苏琳,法里奥,雷利姆……”她一个接着一个地数他们的名字,越数,胆汁翻涌得越厉害,苦味从舌根泛上来。她的眼前发昏,一直憋在心中的郁气和不甘、悲痛如柴薪般燃着。
男人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
“别苛责自己。”他说。
“这不是苛责我自己,霍恩特。”她说,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的激烈情绪而颤..抖,不停眨眼,试图驱散眼眶中逐渐聚集的潮湿,“这只是……怨恨。”
“八个月,什么都没有了。我曾想要保全的一切,我想要保护的东西——并不多,比起那些大帮派的地盘和人口,我所拥有的少得可怜。就像一粒灰尘——”
“——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她皱着眉,摇头,想要甩去脑海中伊莎被绳索勒断的骨架,因为缺氧而肿胀扭曲的脸,甩去楼中畸形的行尸与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怒火盖过了看见亲近之人惨死的尸首而产生的毛骨悚然的寒意,只剩下痛苦和仇恨,漫出的泪意蛰痛眼睛。
“什么,都没有。”
莱拉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压住喉咙里的梗塞,吞咽着。怒火堆积到了极点,她反而笑起来。
“所有的选择……都有后果。”
“很久之前你问我,正义是什么。那时候我说,它是一个虚幻得不能抵达的目标,一个完美的圆。现在,我给你第二个回答。”
所有的疑虑与思索都被暂时推到一边,男人盯着她,安静地等待着,心中燃起火焰。他的手仍放在莱拉颤动的肩头,一种力量,相似的力量,灵能的力量,在他们的皮肤下盘旋,娴熟地连结了彼此。他似乎尝到一丝铁锈似的腥味,比血更淡,却像酸液般刺痛着口腔,激烈的情感冲刷着他那颗年幼、超人却又孤悬于人群之上的心灵。
不满,愤怒,怨憎,对不公与罪恶的仇视,决意挺身而出的决心。
她紧闭上眼睛,攥拳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莱拉深深吐出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只余下颤..抖的尾音,“不管选择是什么,结局已经尘埃落定。找到所有有关的线索,所有参与的人,所有。”
“我看到了狩猎贵族的一部分记忆,有可用的信息,但是不够,还不够。这我会带着,它或许有用。”
她掂了掂水晶球,转向男人。他脸上的神情已经转为一种冰冷而残酷的笑容,尖齿从嘴唇后露出,仿佛野兽——但她知道他不是。或许在昆图斯,只有这怀抱着正义与惩戒之心的野兽般的超人存在能够带来些许她记忆中的东西。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带来武器,掠夺一切想要的,毁灭一切不在意的?凭什么——他们可以把珍贵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莱拉沙哑地说,呼吸急..促,语速越来越快,这不是疑问,而是控诉。
“因为没有任何代价。”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如果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们付出代价,那就让我们来。”
“去找他。找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阿拉克。”她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燃着怒焰的眼睛转向沉寂在雨夜中的城市,男人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收紧。
所有的分歧和争论都于此刻汇合,汇聚为同样的蓬然怒火。不必付诸于口,但他们都明白。
正义,即复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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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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