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五公主木木然坐着,任由侍女的手指在她额上游移,细细贴上花钿。明媚春光透过轩窗,照得石榴裙火红如焰,金璎珞眩光刺目,没来由得让人心惊。
这些天她的胸口像是被棉花堵住,闷闷不快。陆焕卿生死未卜,崔缇也音讯全无,她却不敢找人探听。
自从出了那件祸事之后她便闭门谢客。只因当晚内侍省殿中监徐成义来过一次。
那日她从曲江归来惊魂未定,傍晚让人早早熄了主灯,歪在榻上假装微恙。徐成义来时已经暮色四合。他没让人去唤醒五公主,亲自从小黄门手中取了一盏灯笼,轻手轻脚走进卧室。
黑暗中能听见衣裾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五公主感觉到他在榻边坐下,轻轻用修长的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阿翁?”
徐成义见她醒了,赶紧用手盖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柔:”阿茶子,灯笼晃眼,莫看呢。“
黑暗中春庭晚寂,昏黄灯光下倒仿佛真的有脉脉温情。
她们姐弟都小时,徐内监还是个中等太监。从大明宫再到蜀地,他一直是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一点凉风都不让着了他们去。
但是从骊山行宫之后,所有关系都空留原来的壳子。
或许是从手掌感知到公主眼角的湿润,徐成义拍拍她的肩膀,浅浅安慰道:“阿茶子受惊了,好生歇着吧。”
临走前他嘱咐小厮:“莫叫外面闲人扰了贵主。”
那之后宫里果然再没来过人。阿耶和阿娘…甚至也没有派人追问前因后果。
这着实很不寻常。
思绪回到眼前,五公主越看那石榴裙,越觉得红得刺眼。这宫宴是月前就定下的,可她真想推说身体抱恙,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一切如常。
可是陆焕卿等得吗?
五公主思索着。那日在曲江远远一望,她便知道紫云楼上俯瞰的人是徐成义。也不知真的是为了那几篇策论,还是因为当朝公主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落了他的面子。
仔细想来,那日皇帝破天荒地一面未露,未必不是徐成义的手笔。
陆焕卿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人吗?
五公主觉得委屈。她只是一时兴起。他们借着养病的由头,将她在这道观拘太久了!
崔缇急躁,陆焕卿率直,话赶着话就让她挑出一个藉口去曲江散散心。
若是他不写那篇策论,其实也不碍事。
都怪他俩。荒唐、轻狂、鲁直。
可是…
五公主看向窗外,藤萝花架下,那天曾有有个鲜活的青年。为了免一年房金,他踩着驴背也要爬上高墙。跌下来、摔坏了,也不会有爷娘问。
而他出事不是因为呆笨,恰恰是因为听懂了。听懂了,抱着一腔热忱,闯入巨大的危局里。
罢了,是吉是凶,既然落在我眼里了,到底送你一程。
“百药,另取一身颜色清爽的来穿。”
侍女用黄楠木的托盘捧来五颜六色的衣裳。五公主想了想,拣选了春草绿的梅花纹夹缬长裙,和蜜桔黄对狮纹的衫子,披帛用文静的松绿色绕过一边肩膀,掖进裙头去。
别个女儿家到了这个年龄都爱往大了打扮,但她偏要露出点孩子气。
这场宫宴注定很难过。徐监和阁老们若要诘问,她便多多提示他们,自己尚未及笄,而陆焕卿涉世非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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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五公主登上了麟德殿侧殿二楼。
天光已黯,廊下早有宫人点了灯。
五公主立在大殿檐下的阴影里,沐浴着习习晚风。
从这里居高临下地能望见小内侍们引着三三两两的官员们入席。偶有一两句闲言碎语随风入耳,也听分辨不出什么语义。
她特意早早立在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想或许能和带走陆焕卿的吏部尚书刘晏打个照面。即使说不上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能让她多些底气。
“公主,快开宴了。徐监请人来催了。”说话的是冯内官。他名义上是公主府上的大管家,然而他的薪俸出自大内的殿中监。无论他伺候得如何得意,公主在他面前始终不愿多言。
好在冯内官本来也是勤谨性子,不曾在徐监面前搬弄是非。主仆二人每日讷讷无语,反而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五公主叹了口气。“走吧。”
冯内官提着一盏灯在前,不急不徐,引着公主慢慢沿着庑廊向正殿去。
走到一个楼梯口,乍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让,一个男人的影子就莽莽撞撞从楼梯口冲出,把冯内侍撞飞出去好远,直在台阶上滚了几滚,碰到柱子才停住。可怜他从小接受宫闱训诫,纵然疼得蜷缩成一团,也不敢大声哼哼。
五公主一时呆住了。此处只有皇室能登临,而她先前已经摒退了下人。此人又是如何上来的?
他难道冲着自己来的?
顾不得冯内官,五公主飞快从头上拔下一根珠钗,转身就划向那人。那人却不似有武艺在身,他动作十分别扭地向后仰了一下,踉踉跄跄地避了过去。
但这样一来他完全沐浴在灯笼的光线之下。五公主戒备着,当她看清那人的脸,顿时松了一口气。
“贵主反应不用这么大吧?先前贵主指使那后生来撞臣,今日臣有样学样而已。”
紫色襕袍,目光炯炯,正是前日带走陆焕卿的吏部尚书兼京兆尹刘晏。
“进士们怎样了?”公主急急问他。
刘晏却不答,只责备地看了公主一眼。
“上位者最忌妄动。公主一个好玩,差点要了寒门士子三条命,还把臣也牵扯进去。”
刘晏的脸上只有严厉。五公主张了张嘴,为自己辩解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几转,还是咽了回去。
还是先抓住要点。
“差点的意思是……还活着?还有救?”
“是有一线生机,就看今日。”刘晏顿了顿,“形势万变,贵主必须帮我。”
“全听刘相策划。”
刘晏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赞许。
台阶下传来一声痛苦地呻吟,二人突然意识到冯内侍还躺在不远处。刘晏嘴里连连告罪,手忙脚乱冲上前,慌乱地将冯内官扶到栏杆边上休息。
“看我,我真是批公文花了眼…郎君莫怪啊。”
冯内官只是摆手,痛得说不出话来。五公主怀疑他哪里骨头撞断了,急急下楼叫人。
这一路直跑得她满头大汗。等她好容易找到两个小黄门将冯内官抬走,五公主回身想再问刘晏有何计划,却发现庑廊下已经空无一人。
混乱中刘晏早已逃走,不留一丝痕迹。
阿耶前日还因为漕运之事到渭桥亲迎刘晏,称赞他是“朕之萧何”。今日观之,大唐的重臣,个性简直像……简直像先前塘子挖出来的泥鳅。
哪里像得酂侯!
为官之道,或锐意进取,或圆融保身。谁料此道中竟生出个刘晏,明断非常,然行事偏偏又脚底抹油,既不冒进,亦不全退,叫人又爱又恨。
如果不是危机当前,五公主觉得自己可能会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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