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做个好梦

“本次列车即将抵达——东京站,东京站。”

车内的广播声像是突然从空气中炸开的,倏地钻入梦子的耳中,害得她的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紧张地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从座椅上摔下去了。

好消息是,她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加热得过分的坐垫把她整个人都捂得暖烘烘的。

尽管广播正在说着列车将要到站,此刻却还疾驰在轨道上,车轮与钢铁摩擦出光滑声响。铁道两旁的街道与楼房疾速掠过,建筑物上的广告牌在夜空中显得格外醒目。梦子还是觉得嘴唇麻麻的,干涩得离谱,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都能感觉紧绷的皮肤正在裂开破口,能舔到铁锈的味道,但她没感到特别的痛楚。

心跳也是好快,喘息被牵扯得迟缓。她尽力坐直身子,用手搓了搓脸。

脸颊热乎乎的,一定是被车厢内的暖风空调烘得发烫了,但她终于能感觉到脸的存在,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

梦子习惯性搓搓手臂,垂下了眼眸,无意间与五条悟对上了视线。她莫名觉得他在看着自己,不过隔着深黑色的墨镜镜片,也没法准确地知晓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了何处。

被这么盯着,她忍不住冒出一阵心虚,偷摸摸移开了目光,想要装作无事发生,可“五条少爷”这个称呼又不合时宜地跳进了脑海中。她努力压下嘴角,藏不住的轻笑听起来像是哼声,毫不意外地钻进了五条悟的耳中。

“干嘛。”他拖长了话语的尾音,一边说着,一边翘起了腿,俨然摆出了审判的姿态,“我的脸很好笑吗?”

梦子更加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没有没有……”

她本来还想演出游刃有余的谄媚模样,最好再添上几句臭屁的话,比如像是“啊我只是一睁开眼见到您的帅气不由得为此偷笑了而已”之类,不过这种发言实在太叫人羞耻了,她实在没办法正正常常地说出口,只好保持着尴尬的笑容,暗自期待列车赶紧到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同他道别了。

子弹头的列车仍在轨道上疾驰着,走不到尽头。最后的这点距离简直就像是瓶底剩余不多却怎么都用不完的护肤品,终点遥遥无期。梦子怀疑广播正在欺骗她。

现在这种状态,怎么想都算不上是“即将抵达”吧?

还好,五条悟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停发挥了,但依然看着她,似乎是想要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爱丽丝。”

他忽然喊了梦子一声,这个突兀却已然熟悉的称呼还是听得她满不自在。她机械般摸了摸座位旁的扶手,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应声。

当然了,五条悟是不会等到她回应之后再继续话题的。只停顿了几秒钟,他就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他的询问平平无奇,却吓得梦子脸颊一热。她慌忙捂住脸,视线不自觉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了好几眼,快要坐立不安了。

“呃……”她没有回答,只试探性地问了句,“难道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她试着想象说梦话的自己会是怎般蠢样。光是简单地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就已经羞愤得想要跳窗了。

姑且算是个好消息,高速行进的新干线列车无法开窗,她的逃逸计划就此死在了萌芽里。由此而来的坏消息自然是,她只能继续待在五条悟的目光之中,脸颊快比发梢更红了。

“如果刚才我打扰到了您的话,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请原谅我。”

“没有哦,你睡觉的时候还挺安静的。”五条悟歪头看着她,像是在欣赏她此刻的窘迫神情,“所以在想,这一次你会不会做了有趣的梦。”

有趣的梦……

梦子无法回答,尽管她知道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梦中,五条悟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就是在天顶崩塌之后,他好事般盯着她看了好久,只因她露出了见到救世主的表情。

列车骤然减速,缓缓泊入月台。在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车门已经打开了。五条悟站起身,衣摆扬起的微风吹动了发梢,也把她的脸颊吹得冰冷。

在这一刻,梦子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没能说出口的答案还在心里,可心口反倒有些空落落的。她失神了片刻,而后才站起身来,取下摆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和箱子,快步走出温暖的车厢,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先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冻得猛打了个喷嚏。

忘记了,这座车站也是设立在地上的,城市的晚风会毫不留情地吹入,把此处变成西伯利亚。

梦子赶紧取下搭在手臂上的羊绒外套,哆哆嗦嗦披在肩头,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紧才好。远远的,能看到五条悟正在向她挥手——而神出鬼没的伊地知先生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下次再见啦,爱丽丝!”

“下次再见”,这是一句常能听到的客套话。通常只要说出了这话,大概率难以再有下一次的见面。可他的话语如此切实,梦子不由得想,说不定他们下次很快就能见面了。

迟钝地——但并未迟疑,她也抬起了手,轻轻地挥动在初春未至的晚风中。

“下次见,五条先生。”

五条悟对她轻快一笑,走向远处,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间。以他那样显著的身高,居然也会被人流淹没,真是奇妙。

这个崭新的发现让梦子多少有些意外。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本想着等体温回暖之后再走出车站,可站着不动反倒更冷了。她原地蹦跶了两下,快步迈向出口。听着闸机咔哒一声吃掉了她的单程车票,响亮而突兀的声响害她以为自己的手也会被一起吃掉。

尽管夜已深,风也冷,但这座城市还未陷入睡眠,到处都能看到店铺的霓虹灯牌,年轻人与欢闹声一并穿梭在人行道上。梦子无心闲逛,只在回家的路上随意走进了一家连锁餐厅,点了碗足以把喉咙烫伤的滚烫乌冬面,囫囵吞下之后,又重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踏上熟悉的铁质楼梯,脚步声被放大得格外响亮。推开门,窗帘紧闭的公寓黑洞洞的,像是走进了巨大怪兽的腹中。她懒得开灯,索性就这么摸黑往前走,不出意外地又被横着地上的扫帚绊倒了。

前几次,她都只是被绊了个踉跄而已,这回却是摔了个结结实实,全身上下的骨头统统撞向木地板。比起疼痛,倒是骨头与木头的冲撞声更加骇人。

不能再懒惰或是视而不见了,得赶紧把扫帚扶起来才行。梦子暗自这么思忖着。

思忖归思忖,她却一点也没有动弹,索性就这么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如此漆黑,如同她一直以来的睡眠,昏沉得什么也看不见。

但在数小时前的睡眠中,她看到了绮丽的、鲜明的画面。她做梦了——人生之中第一个梦。

在今天之前,梦子从没做过梦。她不知道梦该是怎般模样的。

大家都说,梦境带着荒谬狂乱的不真实感,所见所做全都不符合逻辑。待到醒来之后,梦境也会疾速褪色,只在脑海中留下寥寥数笔的印象。

梦子还记得她的梦,甚至记得比自己的现实生活还要清晰。那个梦也如此真实,一切都以第一视角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无论是踏上台阶时胸腔酸涩的痛楚,还是佛像那细长而慈悲的目光,甚至连屋顶破裂后见到五条悟的那个瞬间、在她心中涌动的欣喜感,所有全都如此真切,仿佛……

……仿佛,梦境其实是现实。

但梦就是梦,仅仅只是梦而已。她很清楚这一点,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味梦里的一切。

以前在京都高专读书的日子是怎样的,梦子完全想不起来了,同级生的名字也毫无印象。难道这个梦是掺杂了她从没能清楚记住的过去和尚未忘却的未来,由此诞生的现实混杂体吗?这个猜想倒是合情合理,毕竟梦的本质就是现实的反映,在梦中重新拾回遗忘之事,也是很常听说的事。

所以……她真的是在一年级的时候见到了五条悟吗?

此刻的记忆还是空空荡荡,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冷冰冰的地板硌得后背难受。梦子挪了挪躯干,但仍旧躺着,还不想起来。

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毛绒小海龟在黑夜里游泳。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开笔记本,只能勉强用指尖拂过纸页,费劲地翻动着往昔的记录,无比艰辛——其实只要站起身来开灯就好了。

往日的记录中,并未有她进入京都高专的2005年。梦子又忘记了,她是在毕业之后才开始用笔记录的。

所以,在此之前的回忆,她记不住,也没有写下来,仿佛这段人生从不存在。但京都夏日的风、重重叠叠的鸟居、还有可笑的刻板称呼,甚至连那丢来丢去的死老鼠都如此有趣,她好想记起一切。

梦子把笔记本捧在怀中,努力闭紧双眼。

快睡着,快点睡着。

倘若再次陷入睡眠之中,她一定能够再次回到那个梦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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