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朝露透的眼神越来越冷漠，腿都放了下去。孔时雨不得不伸了一只脚到茶几下面，随时准备掀桌。
所幸朝露透只是调整坐姿，改为手肘支在腿上身体前倾。她盯着园田茂发问：“你和妈妈有过交集？”
“算是吧。”园田茂直视着她说，“１４年前您母亲从「星浆体」手中救出了我们一个分会的会长，我去医院的时候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我对她印象非常深刻……她是个好人，和别的咒术师不一样。虽然没有帮助我们，但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对我们动粗。”
来自朝露透的压力顿时消散大半。孔时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等恶寒感消散以后，朝露透差不多也考虑好了。
“１４年前？好吧，我那时候才２岁，你说的事我完全没印象。”朝露透说，“像什么「星浆体」和５００年前的事，我完全不清楚。但话又说回来，我对你们也一无所知啊。”她翘起嘴角歪起头，语气相当温和，“你们盘星教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
园田茂的故事很长。
盘星教是信仰、崇拜天元的宗教团体，起源可追溯到奈良时代。
在那个动荡而混乱的时代，天元致力于推广发展佛教，同时身体力行倡导其他咒术师们遵循道德准则。然而同神道教联系紧密的咒术界与新兴宗教之间的关系差到了极点，自然也就对天元不客气。为了支持天元，也为了让咒术界能看到非术师的身影和利益，盘星教诞生了。
盘星教教祖为天元，其余成员除天元的三位“伴星”外几乎全是非术师，所以始终贯彻非术师的立场，要求术师们原则上不对非术师出手。相应地，盘星教将负起调解咒术界和世俗宗教、术师与非术师之间矛盾的责任。所幸，盘星教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但是在外部矛盾平息后，竟然轮到盘星教内部出现问题了。这与盘星教的性质有关，在创立之初它其实是多神教，并不是所有的信徒都只信仰天元大人，分化的种子早在创教时就埋下，等待着萌芽的时机。
据盘星教教典记载，第一次分化始于盘星教的四位创始人之一、同天元一样能使用咒术的“伴星”的溘然长逝。那位“伴星”死因不明，教内也不明原因地未举办法会，一批无法接受此事的“伴星”忠实信徒毅然选择出走，带着舍利自立门户，成立分部“识与身之会”，竟获得了天元的认可。
从那以后，任何原因都能驱使信徒自立门户，或是其他两位“伴星”圆寂，或是教义理解有分歧，或是两个有声望的人之间互看不爽。这些大大小小的分会大部分得到了承认。就这样，盘星教本部在发展了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就从多神教变成了绝对的一神教，剩下那支最坚定追随天元的原教旨主义教会，便自诩总部，自称“星之子之家”。
变成一神教后，盘星教拥有了至少三百年的繁荣稳定期。那时每一代会长都认为未来光明极了，直到在平安时代的某一天，当时的咒术师高层宣称，天元自愿与被选中的「星浆体」同化，全程将由咒术师监督与护卫。
这一声明震动了整个咒术界，也吓到了盘星教：这可是教典中明确记载的禁忌！天元大人这样做的话，置教义于何地啊！
“等一下。”
孔时雨突然打断园田茂：“你们的教典说同化是禁忌，为什么呢？”
“因为那种仪式是玷污！是对天元大人灵魂的玷污！想想看吧，纯洁无瑕的天元大人要在某个满月之夜与一个污浊的灵魂合二为一，不再是纯粹的存在！我们伟大的教祖将舍弃原本完美的灵骨，被关进那极其普通的血肉之躯！星星将蒙上尘埃再不发光——我们所信仰的、所崇拜的天元大人，会被这种仪式摧毁，像那三位‘伴星’一样消逝……”园田茂摇着头说，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许多，“但我们能够理解天元大人的想法！天元大人一定是看透了那些无能的咒术师，知道成神以后世上就没有人能像祂那样保护众生和国土了，所以祂想要拖延成神的时刻，忍辱负重地进行仪式！”
朝露透这时做了个示意暂停的手势。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星浆体」这个词，指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类，而同化的意思是，天元大人的灵魂会进入那个人类的身体，然后将身体据为己有？就像诅咒受肉人类那样？”
光是说出这番话。朝露透就感到一阵窒息和恶心。在她看来，如果这是真的，天元的精神状态和面前这个园田一样，都不正常。
天元身为知名咒术师，居然会像诅咒一样杀害他人？那天元现在究竟是诅咒还是人类？即使是打着保护世界的旗号，她也无法理解和接受。
至于园田茂，一点不尊重为了保护世界而被杀的那个人，还一心认为天元是被逼的……开什么玩笑？全国的结界都仰仗天元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是高层也不敢惹天元不高兴，怎么可能是被逼的！这类完全不了解咒术界的非术师，究竟凭空想象出个什么样的故事啊……
“朝露小姐，您在说什么呢？您完全不明白啊！”园田茂露出一种阴沉而压抑的神色，几乎是低声吼叫起来，“杀人？天元大人怎么会干那种事！同化是对天元大人的玷污，但反过来说，同化是「星浆体」的荣幸，是他们变干净的唯一方式！天元大人是在牺牲自己，点化救赎他们！”
朝露透直摇头：“那你们的委托呢？你们让我抹消「星浆体」，就是说让我去替你们杀人吧？你们的教义里，对杀人没有定义和约束吗？”
不料园田茂露出神秘的笑容：“教典说，杀人为大恶，作恶者会遭受报应。但那又怎样？只要能保护天元大人，我们可以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
朝露透突然就想起了四年前的黄昏。她记起「业火」被那个人轻轻握住然后用力压下。她记起那个人说，他是在保护她，有他在，谁都不可能伤害她。
这很奇怪。往常她试着回想时一切都模糊不清，哪怕是看着那个人的脸。可此时此刻，她可以很清楚地记起来每一个细节。
那个人当时的神情，和现在的园田茂一模一样。恶心反胃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
见没人再提问，园田的故事继续说了下去。
“天元大人第一次同化时，我们本部和所有分会都团结起来了，包括已经完全舍弃教名的‘识与身之会’。大家群策群力，想尽办法劝阻天元大人。但是，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被咒术师定义为人类之敌，扣下「星浆体」的‘识与身之会’甚至惨遭屠杀，从此消失！
“不过没关系，我们不害怕！我们没有投降！盘星教永远愿意追随星辰，与星辰一同坠毁——可是，同化还是顺利进行了。天元大人还是一意孤行！你们知道当年有多少信徒信仰崩塌选择自裁吗？你们知道盘星教剩下的人为了将教会维系下去做了多少努力吗？但那些事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到了战国时代，天元大人居然宣布要进行第二次同化！
“不过因为当时诸侯混战，天元大人担心「星浆体」会夭折，就提前十多年放出了消息。那时「星浆体」还未出世，我们还有时间。我们知道劝阻天元大人没有用，所以我们开始寻找愿意帮助我们的朋友。典籍中记载，当时教众遍访天下，花了整整三年才找到一个愿意帮助我们的好心人。”
园田茂在此时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中透露着狂热的情绪。他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
“那就是５００年前的业火之主，是咒术界公认的剑豪，也是室町时代唯一被御赐咒具大师称号的咒具工匠。朝露小姐有没有什么感想呢？”
朝露透沉着脸没说话，所以又是孔时雨提问：“所以，那时候是那个人杀——呃，抹消了「星浆体」吗？”
园田茂低笑。
“盘星教的诉求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阻止同化。不过当时的教会并没有想过设下条件，「星浆体」的死活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就算那个人只是将「星浆体」藏起来拖过同化期，我们也会认可。”他用一种充满遗憾的口吻述说着，“我们认为这种事对他那等强者说简直轻而易举……但是在「星浆体」出生那个月，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无视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
“五条家那极为稀有的「六眼」也降生了。我们迎来了最强大的拦路者。”
盘星教教典记载着，「天元」、「星浆体」和「六眼术师」这三者皆依因果之理而联系在一起，简单来说就是天元一到适合同化的年龄，「星浆体」就会诞生，而护卫「星浆体」平安抵达天元身边的「六眼术师」也必然会在同化日现身。
教典没有详细解释此等因果的来源，但明确记录着被天元大人指名的第一位「六眼术师」是如何护送「星浆体」前往薨星宫，确保第一次同化顺利的。在那双眼睛和能操纵空间的术式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盘星教徒只会留下无数鲜血和尸首。
盘星教原本对教典记载将信将疑，但在天元指定的「星浆体」出生前不久，五条家的一个新生儿很巧合地睁开了蓝色的双眸。消失３００年的「六眼」现世，喜讯传遍了整个京都。
这下盘星教慌了阵脚，也彻底改变了观念：要想中止这扭曲的因果，看起来是必须除掉某一位才行。
排除天元，又不能得罪五条家，盘星教最终选择杀死当年那个出生于农民家庭，且亲戚里没有一个咒术师的「星浆体」。
听到这里，朝露透总算被恶心到了。
因为是平民，所以即使杀掉也不会影响盘星教在非术师中的名声。因为家族血脉里没人觉醒过术式，所以不可能有人有本事来寻仇。弱小，果然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原罪。
“弱者抽刀向更弱，居然还能沾沾自喜呢。”她慢慢地说。
“生存之道罢了。在这个世界，谁不是这个样子呢？”园田茂慢悠悠地回应。
孔时雨赶紧介入：“「星浆体」的护卫还是个没满月的婴儿的话，你们的计划应该能成功才对。”
“没错！成功了！而且死的不只有「星浆体」，「六眼」在当天深夜也和他的母亲一起死于卧房中！”园田茂死死盯着朝露透，充满恶意地说，“没有任何人察觉，据说母子都是被一刀斩掉头颅，整间屋子里找不到半点痕迹……五条家查了好几年，才依靠「星浆体」家中的痕迹，确认是那位业火之主干的。多亏了那位，那一次同化直接推迟了二十多年！朝露小姐，这就是我们向你寻求帮助的原因！”
朝露透依然沉默，冷漠地回视他。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千禧年前的那次同化失败，也有业火之主的参与！您的母亲在整个过程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所以我们愿意相信，朝露小姐，您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听到这里，朝露透深深皱起眉头。现在她完全确定今天过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花点时间和精力就能重新做出来的咒具根本没有亲自取回的必要。在她看来，都是浪费时间，比起听这个疯子讲故事，还不如跑回京都去和朝露家吵架呢。
“当然，我们不强求您对五条悟下手，只要您杀了「星浆体」就——”
朝露透不想再忍下去了。
她讨厌这个人。
他的身份、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存在，她全都讨厌。
她居然正和这个讨厌的人共处一室，没准还吸进了他呼出的二氧化碳，简直太恶心了！
于是她果断伸出手，用小拇指勾住头绳，抓起剑袋霍地站起了身。
她垂眼看向园田茂说话，语气平静：“委托，我不接。故事讲得不错，但我没兴趣陪你们发疯。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到底，这把刀以前主人做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停顿一下，她又瞥一眼孔时雨，补充一句：“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你们要是敢伤害五条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在这章加了点细节。挺重要的细节，关系到大结局的线索。
——
附一下24年的作话：天元有关的文字主要来自公式书和漫画，而一些叙述是基于我对漫画里天元的猜测衍生出的私设，不太好标注所以请各位自行分辨。
本时代上一个同化失败的星浆体是谁很明显吧，我对咒里塑造过的女强者都挺有好感的（万除外），尤其是这位。所以她被画成那样我真的挺无语的，芥见下下你真的该死啊。
漫画里提了一句的还没满月的六眼和星浆体的惨剧是脑花干的，我没改这点，然后会在本文扩展一下。至于本时代五条家对「业火」和其主人的看法后面都会写到。
另外我一直觉得盘星教是个深挖会很有料的组织，结果在玉折篇就算是画上句号，然后就被“受肉”了（x)。本文会在这上面大搞私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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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暗室欺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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