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光睁眼了。
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像一个很长的梦——他在梦里被一辆车撞倒在地，五脏六腑都碎裂得很透彻，然后来到这里。可能他接下来还多断了几根骨头，但他早就因为瞬时的疼痛而失去意识。
临死之前，方文光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依稀记得那是他曾经隔壁班同学的父亲。久远的记忆，十年前，那个人的儿子就直直地自由落体到了他面前，血肉模糊、脑浆四溅。穿着反季节的长袖。
那个人巨大的身体像是脂肪堆成的炸弹。他的父亲抱着他惨叫，然后？——然后谁会注意呢？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从俊。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方文光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个名字。
他的记忆真好。
他再次睁开眼之后，在床上先缓了一会儿。
之所以一下就能认出来这是在十年前，是因为他早就已经跟着父亲搬家了。他的父亲是个生意人，至于他妈早就已经不知道换了有几任了，但在经济上倒是对他非常宽裕，所以高中开学第一天，他爹就给他买了一套学校周边的房子。而在毕业之后，这里早就已经被他转手卖了。
方文光拿起背包，下意识地先去找现在的日期，像所有复活或重生了的人那样。电子日历上显示的是二零一一年九月一日，他高中入学的第一天。
在这个时间段，他没死，那个撞死他的人的儿子也还活着。
方文光这才开始回忆。毕竟他也只是偶尔会见到那个人，并不在他那个班级，对方留给他最大的印象也只是一具沉重的尸体，他对此都没什么印象。
他的身体还相当疲惫，并没有死后重生的轻松，而是带着一种被掏空的倦怠，但镜子里的那张脸重新回到了少年时期的稚嫩，方文光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滑，细腻且白，眼角眉梢微微勾着，一双打小就有的桃花眼，但是明显更年轻了。那双眼睛很空，很冷漠，褪去了年少时期仅有的那一点青涩，带了成年生意人的冷淡成熟，和他天生的薄情感。
他自己倒没觉得这种冷淡看上去有什么不对。
他收拾收拾书包，去了学校。
重新踏上高中校园的方文光并没有注意到别人看他的时候那种惊艳的眼神，他没有选择那套浅蓝色的校服，那个时候他们的校服还能是两套，另一套有薄硬质感的白衬衫还有柔顺的黑色长裤，方文光选择了那套。
他没有选择回到上辈子所在的那个班级，而是径直去了年级主任办公室。等到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份全年级的新生入学名单。有了名字，事情就变得好办很多，年级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转班级的要求，那就是他爸一个电话的事情。
于是，先其他人一步，他踏进了上辈子从俊在的那个班级。宽敞的教室里阳光正好，照着一具刚复活的疲惫的尸体。好美丽的精神状态，集合高中生、社畜、未来的资本家为一体。
已经站在那里的班主任笑眯眯地问他“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方文光。”
班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方公子……不，这位同学，你应当不是我们班的学生。”
“从今天开始我是了，打电话给我爸吧。”
方文光懒得和这个人多说，径直带着包迈进教室，带着整整十年的记忆。当时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十年，从俊的父亲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多活了十年？他无从得知。
他一眼就看到了早早来到教室的、挤在人群里的从俊。
没错，是挤。
太显眼了，肥胖到了一种人群中一眼能看出的地步。一头熊一样缩在自己的那个位置里，也没有朝着其他人的位置挪一点座位，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头发推成寸头，脸上很多肉。很高，已经有一米八五左右了，比其他人高出一截，因为太胖，甚至塞不进校服，也看不太清眼睛，也看不出神情到底是怎样的，皮肤也不太好。方文光的视线朝着从俊那里投去的时候，就感觉对方似乎也在偷偷打量着自己，但是那样的视线稍纵即逝，快得就像个幻觉。更明显的视线则是其他人投给他的。
“老师，请问座位可以自己选吗？”
方文光转头问自己的班主任。
“嗯嗯，可以自己选。”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方文光径直走到了从俊身后的位置，坐了下来。
方文光和从俊并不是全无交集。记得高二那一年，方文光看到楼下被丢了一个书包，很沉，看校牌是隔壁班的，方文光顺手就给他送上去了。
当时他还记得从俊惊讶中带着感激的眼神，还有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的诧异。在他走之后，那间教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从俊还在里面。
方文光当时甚至没有多想。
而在高中校园里，一个人的后面那个座位，是最容易出事和滋生摩擦的地方。
方文光并不清楚从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严格来说，十年后的那场车祸他也可以待在家里规避，他完全可以不来这个班级，不转班，不和从俊见面，也不会在未来有多少交集。但他记得很久远的记忆之前，当他把包送还给从俊的时候，这头……不，这个人，给他不停地、感激地说了很多次谢谢。
所以？所以他就坐在那儿了。
不得不说，从俊那个背，真的很挡座位。他的周围一圈也都没有人，除了他。看到方文光坐在那里，许多人看上去相当惊讶，在那儿窃窃私语，不过方文光并没有在意，反而是从俊显得十分局促，似乎他已经相当清楚其他人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坐好之后，方文光自顾自地拿了课外书出来看。
是物流体系金融方面的书，他很清楚自己在成年之后会接管老爸的公司，所以自然地为以后的生意开始做准备。
有一个新进来的女生看到方文光手里的书，嘴巴先是张成了O形，然后暗搓搓地背着包坐到了方文光的旁边。
不知道为什么，方文光没来坐的时候，从俊身边一圈都是空的，但方文光刚一坐下没多久，这片区域就莫名其妙坐满了人。
方文光长得甚至是漂亮，但并不阴柔，到了大学也是被各种校花追的存在，甚至有男生暗示过他。但方文光硬是一个都看不上，就这么到了毕业，靠着关系进了不错的公司，攒钱，买房买车，活得很是无聊。
这是后话了。
美人。
这个词，方文光当之无愧。
因为实在是挡着视线，方文光自己拿出书来跟着老师的课程来学，学习的时候看着身前的大块头莫名其妙地蠕动来蠕动去，只看了一眼就不太在意地低头继续看书。他的家境已经好到他其实不用太过于对这些事情焦虑，而且在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了如指掌。方文光不知道的是，他径直坐在从俊身后的行为，已经将第一场冷暴力危机悄然化解。
“从俊，你来解答一下这道题。”
数学老师随机点名的时候，点到了从俊的名字，从俊蹭地一下站起来，惹来班级同学小声地窃窃私语。方文光抬头看了一眼，这题他压根不会，第一天就学这么超纲的？他的理科一直不太好，分班也是选的文科，最后高考也只是勉强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他注意了一下从俊的表现。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从俊的声音虽然小，经老师提醒了一遍，却相当流畅地把全部思路说得相当清楚，而且全部是正确的。
数学老师站在台上，呆愣了一下，向大家解释她本来只是打算把这题作为拓展题先让大家看看，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解出来。这道题是高考难度。
不错啊。
不过方文光也只是感叹了一下，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他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维持着冷淡的神色，看谁都像在看死人。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还是有男生来向方文光搭话。
“兄弟，你看的什么书？哇，好厉害啊，这是大学的书吗？我看不懂。”
“你是哪个宿舍的？你叫方文光吧？我听说过你的爸爸……好厉害啊！”
“你真的长得很帅啊兄弟，吃什么长大的？”
“一起去吃饭吗？听说高中部的食堂特别好吃……”
方文光都一一拒绝了。他不喜欢和别人走得太近。
即使这看上去是不合群的，上辈子直到整个高中阶段结束，也没有人说过他一句闲话。
相同的事情，由不同的人做起来，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和含义。
就在和其他人说话的间隙，方文光注意到从俊微微侧头，似乎也想加入这个群体，也想和他们说些什么。被男生们簇拥的方文光显然让他很是羡慕，但从俊的眼神里并没有嫉妒，而是充斥着憧憬，憧憬下方是更多的失落和不安，他想和方文光搭话，但怯懦让他止步不前，于是从俊收拾好背包，沉重的、硕大的背包，一步步自己走去食堂。
在阳光下被男孩们簇拥着的少年，再一次成为了阴影里的人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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