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海难后残余的湿冷与咸腥。
陈塘关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伤口。
鞋子在深海挣扎中早已遗失,郁清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沙滩上。
粗糙的沙砾摩擦着脚底,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身上的粗麻衣,被海水浸透又被海风吹得半干,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又冷又硬。
眼镜片上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海盐结晶,视野有些模糊。
郁清安静地站在那儿,望着那座刚刚从一场神魔风暴边缘擦过的城池。
她的身旁,是踏着风火轮、悬浮在离地尺许高处的哪吒。
可能是知道自己刚到郁清腰部的位置,哪吒始终漂浮着与郁清持平。
一夜鏖战,他身上的火红劲装依旧鲜艳如新,不见半分褶皱污损。
混天绫松松地缠绕在他臂膀,如同沉睡的火龙。乾坤圈随意地挂在腰间,映着晨光,金芒流转。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不见丝毫疲惫。
哪吒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龙宫那老泥鳅吃了这么大亏,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了。”
他笃定的说:“你安全了。”
郁清转过头,透过沾着盐花的镜片看着他。
眼前把龙宫搅得翻云覆海的人儿,此刻像邻家顽皮的弟弟在邀功。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嗯,谢谢你,哪吒。”
哪吒大度的挥手:“谢什么,反正都是要打的。”
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皱着眉头看郁清:“你这副样子……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说是灰头土脸都是夸奖了。
……
回去?回到王婆婆和小莲身边?
郁清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起一丝微澜,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她脑海中闪过小莲昏迷时惨白的小脸,闪过王婆婆可能有的悲痛万分。
她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自己能回去。你……也快回去吧。一夜未归,李、咳,李总兵该担心了。”
好险,差点叫了人家家长大名。
哪吒:“对哦,我还要给父亲献上用龙筋做的腰带!那你自己小心点。要是再有不长眼的欺负你,报我的名字!”
哪吒:“还有下次,你记得自己要先试着反抗,逃跑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嘛。”
他微微昂头:
“毕竟我理解,并不是谁都和我一样强的!”
郁清看着他。
哪吒拍了拍胸脯,混天绫随之舞动,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模样。
“而且你放心,我李哪吒说话向来算数,先走了!”
话音未落,哪吒脚下风火轮金焰猛地一盛。
他小小的身影化作一道炫目的赤金流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划过清晨微凉的空气,朝着陈塘关总兵府的方向激射而去。
只留下一道渐渐消散的火焰轨迹和空气中淡淡的硫磺气息。
还挺不环保的。郁清嗅着气味,微妙的想。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投向陈塘关城西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子方向。
最终,她没有走向城门。
而是沿着海岸线,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
海风带着咸腥,吹拂着她半干的头发和冰冷的衣衫。
身体深处传来阵阵疲惫和酸痛,那是过度紧张、寒冷和体力透支后的余韵。
但她只是走着,仿佛这行走本身,就是唯一意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陈塘关很大,也很小。
王婆婆和小莲的院子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但她现在却像一只挣脱了茧、却迷失了方向的飞蛾。
深海龙宫的冰冷、虾兵蟹将的腥臭、珊瑚笼子的死亡气息……这些记忆如同附骨之疽,与王婆婆灶膛的温暖、小莲的笑声、土炕上的安宁交织在一起。
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郁清走到一处僻静的海岬。
巨大的礁石嶙峋耸立,阻挡了大部分的海风。
她找了一块平坦、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礁石坐下,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眼镜片反射着粼粼波光,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时间在潮起潮落中无声流逝。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海面染成一片耀眼的碎金。
海鸟的鸣叫、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单调而永恒。
她不想思考,不想回忆,也不想展望。
只是放空自己,任由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劫后余生的虚无感,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开始西斜。
陈塘关方向传来的喧嚣声似乎比平时更大了一些,隐隐夹杂着锣鼓和某种……奇异的、带着狂热气息的呼喊?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郁清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该回去了吗?
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她茫然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沙尘,准备离开这片暂时的避风港。
轰——!!!
郁清:……
又来?
……
慢着。
……哪吒闹完海后,接下来的情节是什么来着?
她意识到什么,立即飞奔起来。
是自刎!!
不是,一点前摇都不给吗!!!刚过俩小时吗?没有吧!!
天空,在刹那间被染成了一片刺目欲绝的红色,将西沉的太阳都彻底吞噬。
血色的光晕笼罩了整个陈塘关,也笼罩了这片海岬,将郁清奔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同样被染红的礁石上。
郁清赶到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透过被血光映得一片通红的镜片,她看到,紫色的蛟龙怒吟着,总兵府上空那片被血色浸透的天幕下,一个矮小而熟悉的身影,悬浮在空中。
是哪吒。
他依旧穿着那身劲装,但此刻,那火焰般的颜色在漫天血光下显得如此黯淡。
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如同标枪。
混天绫不再舞动,如同失去生命的红绸,垂落在他身侧。
乾坤圈也失去了光芒,静静地挂在他腰间。
他那张总是飞扬神采的稚嫩脸庞,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碎的安静。
愤怒,不甘,都伴随着红润的眼眶,化成泪水落下。
没有求救,没有怨恨。
在下方,是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聚集的陈塘关百姓。
他们呼喊着。
“除魔卫道!”
“还陈塘关安宁!”
“总兵大人英明!”
“三公子……伏法了!”
伏法?
伏……什么法?
郁清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看到,在百姓目光的焦点,在总兵府巍峨的城楼上,一个身穿威严甲胄、面容冷硬如铁石的身影——
是李靖。
他身后是愤怒的蛟龙,他的手中高举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剑锋所指,正是空中那小小的、孤独的身影。
接着,没等郁清反应,在下方万千百姓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在父亲冰冷无情的剑锋所指下,在龙吟的压迫下。
哪吒动了。
他小小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向腰间!
那里,挂着的不是乾坤圈,而是一柄样式古朴、却寒光内蕴的剑。
……
拜托。
能不能先叫一下太乙真人,说好的两个哥哥呢?
怎么不能先坐下来,好好谈判一下吗?
郁清的思想乱七八糟的转着。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是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仿佛响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
郁清竭力望去,耳中翁鸣。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
哪吒。
……在笑?
在这种场合下?
哪吒的目光,没有看向下方狂热欢呼的百姓,没有看那条正畅快嚎叫着什么的蛟龙,没有看向城楼上那持剑的、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那笑容,不是喜悦,不是释然,更非痛苦。
而是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畅快。
是一种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自由。
自由。
郁清听到自己的心跳。
仿佛要打破前十二年所有的平稳,跳得用力而快速,让她甚至怀疑下一秒就要停止。
她脑中突然回忆起模糊的知识点。
哪吒的自刎,绝不是简单的绝望或嘲讽。
而是一场用最惨烈方式发出的、对父权、对血缘枷锁、对不公命运的终极控诉与自我救赎的宣言。
哪吒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下方所有的喧嚣:
“爹爹。”
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用如此清晰、如此平静的语调,对着城楼上的李靖开口。
“你的骨肉,我还给你!”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柄寒光内蕴的利刃,猛然一动。
不是抹颈。
而是以一种精准而残酷的方式,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一声更沉闷的撕裂声,血肉分离的声音细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森白的肋骨在刀锋下显露。
那是最本源的、来自父精母血的桎梏。
一团包裹着微弱光芒、象征着生命本源、来自母亲孕育的血肉精华,被哪吒生生剜出。
他染血的小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托起了那团从自己胸膛中剜出的、属于母亲的血肉,又指向自己裸露的、沾染着鲜血的白骨。
他抬头,朗声道:
“李靖!你看清楚了!”
“这身骨!是父所赐!今日剔还于你!”
“这块肉!是母所生!今日割还于她!”
“我不要!我还给你!”
“从今往后!”
哪吒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剧烈颤抖:“我哪吒——!”
“不欠你们李家,半分骨血——!”
话音刚落,他那被自己亲手割裂得支离破碎的身体,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李靖的剑尖,再也无法指向任何地方。
云层中的蛟龙,也收起了畅快的嘶吼,巨大的龙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悸。
它似乎也没想到,这场“伏法”,会以如此惨烈、如此决绝、如此颠覆伦常的方式进行。
自此,世间再无李哪吒。
而哪吒,天生地养,不再受任何人束缚。
郁清站在那里。
在这极致的灵魂震颤与悲壮敬意的顶点。
一个冰冷、机械、毫无预兆地直接在她大脑最核心的思维区域响起。
节奏加的这么快了,却都已经到第八章了[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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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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