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弦一郎靠抵在桌边，背对着敞开的窗子。夜风中吹来隐约的机械低频鸣笛声，那是不间断巡视的飞行机器人在游走。
夜风却颇为凉爽。“通透”这种感觉，真是难得。亚久津仁也与真田无声达成共识，后倾腰身靠立在窗下。
真田侧过头，捏着一枚裹在特制胶囊里的闪光细胞，悬在亚久津抬起的小臂上。
亚久津翻露小臂，植入的生命ID像一块超微芯片般，闪烁着冷冷流动的蓝光。
真田一捏指腹，将那个细胞一样的东西滴入芯片。
亚久津的皮肉融化般幻觉波动了一下，芯片亮起繁复星河般的超细光线，吸入那东西后又像是咀嚼般规律闪了几下，恢复平静。
“就像我说的。”真田和自己久别重逢的好朋友，按照与往昔无异的方式相处着。他扔掉胶囊，抱起双臂，随手揉了揉剪成中等毛寸的头发。
亚久津抬起小臂，无言地摸着那块黯淡藏入皮下的芯片。
“你应该已经见过一些怪物之类的了。”真田耸起肩膀，又舒展筋骨般沉沉放下，“总之，完全就是生化恐怖电影成为现实，而且是轻度空气传播。”
亚久津抬起黄玉色的冷瞳，眼帘微垂，目光在暗影下结冰。
“U—17这种感染废弃区域，空气传染的程度更高，就像进入类似核辐射废地之类的地方。”真田看了一眼半开的门外，走廊上人影走动，流动宿舍楼栋的晚间气氛。
他想到从前U—17的公寓氛围，笑了一声，双手向后撑住桌面，伸展了一下腰身。
“这种抗体药物是现在最好的对抗空气感染的东西。”真田说道，“只是需要定期注射配套的生命溶液，不然会在人体中产生异变。”
“所以，”亚久津抬了抬小臂，准确又冰冷地抓住值得吐槽的核心，“实际上是一种定时炸弹式的、让人变成怪物的因子？”
真田爽朗地笑了两声。门口那里映出两道人影，仅仅是形影看上去都很和谐美好，在那里低语着什么。
“那把我们后面几天的份额提前用了吧。”东方雅美的声音模糊温暖，“我们要去感染区清除溢出怪物，反正也用不到——”
亚久津没有打乱那边的对话，只是听真田说道，“不至于变成怪物。人类也在进化，无论是体质还是一些异常能力方面。”
真田支起身体，随意扫视着桌面。他目光一闪，探手将什么东西收起来，“只是有生命危险而已。”
亚久津噗嗤笑了一声，“你也会说笑话了，真田。”
“我性情太老土严肃了。”真田将某个相框扣下来，推到一堆画着复杂图形的、似乎是某种枪械设计图的纸堆后面。
“稍微俏皮点，找点快乐。”他也不理论亚久津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动作，只是摊摊手，随着惯性活动几下。
亚久津将微垂的余光从相框那边收回，看向门口。
“亚久津，我们都知道了。”东方雅美推门进来，南健太郎暂时停住脚步，整理门口的垃圾袋。
东方雅美把住房门，方便伴侣跑出去追上定时垃圾车。虽然是人类社会的废弃产物、一些废纸包装之类的东西，但是据说这个乱七八糟的所谓末世，连时空本质都在微妙地扭曲异变，什么脏东西都不能放置太久。
生命ID里存储的、如今世界的大体情况，通过记忆流入的方式，直接在亚久津脑海里微微亮起。
亚久津现在不想一股脑接收这些信息。他用自己的意志和连接着个人基因的体温、触摸等控制方式，拍拍小臂，暂停了信息的流动。
东方雅美也正说着这件事，“十一号人类基地的生命ID信息都是基本互通的。你经历的事情，我们已经——”
他将伤痛的措辞换成笑容，只是继续说道，“我想你应该很疲劳了。那边的水沙发……”
亚久津正听着，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房间里的三个人都轻愣一下，噗地笑出声。
“饿肚子能叫这么响。”亚久津感到无语又好笑，拍拍腹部。
“没事的。”东方雅美坐在床上，和伙伴们随意攀谈，将他温柔宽和的性情，如水般注入这片——他总是不喜欢“末世”这个词，大家不是都还在这里吗？或许应该叫后科技时代什么的——这片新世界的夜色里。
南健太郎走进房间，拍拍手上的微尘，“垃圾车又差点和低空飞行的巡查机器人撞上。”
东方雅美笑道，“我们这里的车都有点破了。不仅没有飞行功能，就连正常变形车的功能都打折扣。”
亚久津仁倾听着这些隔世般的对话，在大家不由得看向他时，只是耸耸肩膀，“看来我才是老土的那个。”
大家都笑起来。东方雅美开口时，清朗的笑音还含在语气中，“先吃点东西吧，亚久津。健太郎去公共厨房那边申请食材了，应该一会儿就可以做好。”
“食材还要申请？”亚久津说着，微微偏头，打开视线死角，看向半开的门外。
“只是‘粮食’需要申请。就是——我们往昔的日子里最习惯不过的那些人类食物。”真田拍拍亚久津的小臂，他的指腹和掌心上有粗粝的茧子，只是轻微的动作，也透露着艰辛换来的力量。
亚久津皮肉下的生命ID顶出些微硬的痛感。他忽略这个，点头的同时支起腰身。
同伴们也注意到门外似乎有徘徊的形影，此时正要离开。
亚久津走到门口，探身向外看去，“里昂。”
里昂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卸掉了武装腰带和行军背包，整个人显得爽快挺拔，发灰的金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毛躁发枯。
“文森特长官允许我找个临时宿舍落脚。”里昂笑了笑，“我刚才听到你的声音。”
亚久津抬抬下巴，看着他血丝凸起的手臂，明显经过能导致剧烈痉挛血肿的伤痛。
手臂上那个带刺圆圈伤痕，还是血生生的。
“你怎么样？”亚久津问道。
“这里接到的通讯是，我会带领一队特别战斗员来这里交接。”里昂侧过头，虚虚摸着那道处刑般的伤痕，“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大的牺牲，必须要彻底读心，并且检查我是否变异。”
“从你皮肉里吸走的是什么？”亚久津直接说道。
里昂知道亚久津看到了审讯室里的情景。那里原本绝不允许驻足，亚久津如果停留下来，将一切收入眼底，估计押送的士兵们会火气爆棚。
“也就是这小子吧。”里昂心想，“什么都不怕。”
里昂本来疲累极了，又被处罚，连轻微的表情也不想做。不知为何，却自然而然在开口时微笑起来，“八个特别战斗员的牺牲，损失太大了。所以抽取我的一部分生命本质能量，做成高能子弹之类的武器作为勉强填补。”
亚久津凝起眉宇，发出一声令人发毛的短暂疑问，“啊？”
“这是规定。”里昂说道，“每个人类基地都这样。能够深入各个感染区域完成生死任务的战斗员，实在是不可复制。这种程度的牺牲填补，也只不过是稍微挽回一点而已。”
亚久津想起里昂被锁在处刑器般的椅子上，那种极度的痛苦和忍耐，却爆发出绝不是因为自身的痛楚，而破裂涌出胸膛的、刻骨的悲愤。
他缓眨了一下眼帘，将锐利疑惑的眼神散成冷光，“你真是让我没话说。”
“我？”里昂的思维总是敏锐清晰，面对亚久津，却一时拆不开这种隐秘的心结，“你也觉得我应该受罚吧。”
“你能忍得了这种痛苦。”亚久津抱起双臂。他也不清楚缘由，只是必须狠狠地“啧——”一声，让突然痛楚到暴躁起来的心绪勉强发泄出来。
里昂顿了顿，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房间，“……你的朋友在这里？”
亚久津看了一眼走廊上不时穿行过的人，向里昂招招手。
里昂走过去。亚久津单手推开门，轻推着他的臂膀让他进屋。
里昂是美国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浪漫和爽朗。他看着房间里三个形貌俊秀的年轻的亚洲人，随手揉了揉金发，只顾着说道，“晚上好。”
亚久津双手虚搭在腰身两侧，朝里昂歪歪头，“这位是里昂·斯科特。我们是一起逃出U—17感染区域的。”
“啊……！”恍悟的感慨声后，大家礼貌地与里昂见面。里昂本能地伸手握摇他们的臂膀，有些羞涩的南健太郎正要鞠躬行礼，一来一回间有点搞笑地换了打招呼的动作。
大家忍不住噗笑出来。里昂最后和真田打招呼，虎口相抵用力握了握掌心。
“真有力量。”出于战斗素质的相互吸引，里昂不仅爽朗地赞叹道。
“里昂先生，”东南两人笑着打趣道，“不要搞得像是在掰腕子了。”
里昂拍拍真田的臂膀，松开手掌。真田为了缓解初见的生涩，还打趣了半句，“我的力道和亚久津比——”
“这种失礼的话，我可不好说。”里昂笑道，侧头看了亚久津一眼。
亚久津轻“哼——”笑了一下。
“里昂先生是亚久津的朋友，当然也是我们的朋友了。”东方雅美说着，微微侧低身形，去听南健太郎灵光一闪的耳语。
“好，再多准备一份好了。”东方雅美连忙回过身去，和南健太郎走开两步，做出推门的准备姿势，“也许西方口味适合里昂先生……”
里昂听到这隐约的对话，正要走向门口，“不用——”
南健太郎已经轻捷地拐出门去了。东方雅美回头摆摆手，只是笑道，“没什么。啊，只是里昂先生看上去比我们年长不少呢。”
里昂收回想要婉拒的手势，盖住一个劲儿冒起血泡的刺状伤口，言笑如常，“我的生日过去了，所以是三十二岁。”
“那……”东方雅美小吃一惊，看向那两个伙伴。
“那至少要叫一声前辈的。”真田这种严正的东方观念，仍没有丝毫消磨。
亚久津没有表态，只是看了一眼真田拍拍自己肩膀的手。
“我们和亚久津同岁。我们四个人当中，亚久津的月份更大一点，不过也还是二十岁。”真田眨眨眼睛，朗然一笑。
“我看你也是比我年轻许多的小伙子。”里昂耸耸健俊的肩膀，看着亚久津有些无语、却并非体现着负面暴躁情绪的神情。
“里昂先生比我们大十一二岁。”东方雅美也笑着说道，“是的，至少要叫一声前辈。”
“对你们没有做过长辈的功劳，不能这么叫。”里昂拍拍手，又摊开双臂向空气中压了压，爽朗玩笑的样子，和曾忍受过的痛楚完全不搭。
南健太郎正回到房间，身边跟着一个纠缠不清的飞行机器人，叽叽喳喳地直到钻进房间来也不肯走。
“等待答复。现在就要。”机械音只是重复着，语调刀切般整齐，“十一号基地必须执行读心结界设置翻倍的新规定。现在就要，现在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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