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深夜的风像刀子一样。
亚久津仁和里昂钻出山体时，那种分明是由整个山峦发出来的、异样钻心的吼声，始终没有停歇过。
无论走多远、走到哪里，那种被整个包围吞入般的震慑感，还是活生生地往心里钻。
亚久津啧了一声，将凌乱塌陷的碎石踢开，沿着梯田残破的边缘下行。
里昂跳到平地上，揉了揉异样酸痛起来、仿佛从眼球内向外着火般的伤眼。
他没提这个，只是深呼吸几次，将窒堵在咽喉中的带血浊气啐出去。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亚久津仰望着连绵包围的山野，黑漆漆的山体寂静庞大，无垠深空上流动着阴森的月霾。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并非用暴躁战力可以解决的、被怪异吼声纠缠身心的失常感觉。
“去找越野车。”里昂点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
里昂走上来轻拍亚久津臂膀，和他一起转身，忍不住又抬手去揉伤眼。即使知道伤口不能反复脏乱触碰，但是那种痛楚和心乱如麻的精神压力，让他没空控制自己的动作。
亚久津抬起手，挡握住里昂的手腕，“不要揉了。伤口已经裂开了。”
“很怪异的感觉。”里昂顿住动作，苦笑了一下。他漂亮的灰黑色眼睛还能露出本色，只是深深的血丝实在触目惊心。
亚久津无言地拍拍他的肩膀，给予坚毅简洁的抚慰。走出一段距离后，亚久津侧头看向稍微落后的里昂，对方正挺起健敏的身姿，尽量快步跟上来。
亚久津微微侧过脸庞，凝起冷酷的视线，“你怎么了？”
“……”里昂的灰金色短发在风中飘摇，他将指尖胡乱没入发丝间，有些烦躁地向后捋了两把，“阿仁，你没有感觉到吗？”
“什么？”亚久津暂停脚步，转过身来。插在腰间的匕首露出一点锋面，在幽暗中寒光闪闪。
“非常强大的——”里昂吞了吞气息，喉结滚动了两下，“精神压力。我快要失去感知了。”
亚久津微微瞠目。里昂的性情他能大致摸清，这种刚毅可靠的人，能够轻易剖白自己的脆弱，那肯定是发自内心的。
亚久津伸手扶持住里昂的臂膀。两人身高差不多，里昂更健壮一些，亚久津的身形里则有着亚洲人独特的颀美感觉。
“把你的身体重心给我。”亚久津干脆低语，“我拖着你走。”
里昂的确是被亚久津毫不客气地拖着，步伐有些踉跄，但依靠着这名少年尽可放心，再怎么失重地倒向他，他都能接住。
里昂短暂地笑了一下，那种被无形压制的压力蔓延到五脏六腑，他连轻扬唇角的力量也在散失。
亚久津盯着黑夜，辨认出露营野地的出口，正将声音投向里昂，“你的越野车在……”
此时，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沙哑的痛呼，互相甩臂推开对方。
既是本能的反应，又是维护同伴的肌肉反射。两人都感到一种凭空爆燃起来的、没有一丝惊现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的滚烫火气。
“里昂？！”亚久津切齿啐了一声，后退几步，凝神看向踉跄的里昂。
里昂浑身本已处理好的伤口，尤其是那些被「舔食者」腐蚀裂开的口子，竟然都从肉里往外燃起了幽蓝色的鬼火。
那是活生生能够肉眼看到的火焰，从一个大活人的血肉里面冒出来。
但是，亚久津瞬间感到一种冰冷至极、洞穿记忆的灵感。
“这是——”他骤然飞快转眼，凌厉快速地看遍整个山野黑夜，又立刻转头看向里昂。
里昂正痛苦地紧紧捂盖住伤眼，激扬的火焰从他指缝间挣扎着乱涌出来。
亚久津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右手仿佛通过一道雷电般，极度的麻痛带来通透恍悟的感觉，心脏也砰砰强跳。
“灵能……”他突然抬起右手，掌心上扎根着滋养于血肉的、一团从虚空里赫然显形的月光。
这凭空浮游的神异月光，就在亚久津眼前亮起既有物质实体、又完全无法用现世的力量触碰半分的清光。
整个山体、无穷夜色都化身成难以想象的灵能牢笼，窒息般地压迫过来，难怪两个体质如此强悍的人都难以抵挡这种精神痛楚。
“里昂！”亚久津跑过去，不顾里昂身上冒出的鬼火，顶住他不要倒下。
“阿仁——！”里昂浑身汗淋，大口痛喘着，那种痛苦的感觉，别人只是看一眼都会无法忍受。
可能是被他们的闯入所刺激起来的、这诡异无名的灵能场，正将阵阵怪吼刺入他们心中。
“我受不了了。”里昂咬紧牙关，说着痛苦的话语，却拼命支起腰身。
亚久津也站起来，两人的臂膀踉跄汗透地扣在一起。
“你去找……越野车。”里昂无暇捂住伤眼，漂亮的灰黑色眼瞳燃烧着可怕的灵火。他拼命摸寻着身上，“我走不动，你自己……”
亚久津翻了个冷厉的白眼，突然将力量聚到单手，拖着里昂大跨步奔向黑夜。
鬼火顺着里昂的身体，咬噬般直啃亚久津的手，已经咬到他的肘部，白皙肌肤发出烧爆般的开裂声。
“阿仁！”里昂的声色如同威严舍身的年长者，强厉地吼了他一声。
“别倒下。”亚久津只是说道，“现在压迫我们的是灵能，是所谓通灵师的力量——怪物异形什么的，我谁也不怕，但灵能不是用这种方法可以……”
他的尾音被轰然撞击的乱响撕碎。他和里昂奔走得太快，健壮身形就像两块硬石般不管不顾地前进，撞上无形却冷硬无比的夜色时才如此结实。
“呃！”亚久津头晕目眩，和里昂互相拽住，还是仰面跌倒，滚落出去一小段距离。
“该死！”里昂痛苦到极致，心生强烈愤怒，爬起身形咒骂一声。
亚久津跳起身奔向前方，又撞到了一面分明没有东西、但就是铺天盖地毫无出路的屏障。
“结界……什么的吗？”亚久津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涌起许多记忆，漩涡、怪形、月光与樱火——他使劲摇摇头，在这种时候记忆走马灯真是糟透了。
他的暴脾气轰然爆发，狠狠一拳锤向无形结界。夜色、山体，乃至整个“存在”，嗡嗡震颤了一下，然而还是没有丝毫裂缝。
“唔——”里昂被身体里往外钻的火炙痛楚弄得快要晕厥，这和能力意志什么的都没关系，纯粹是另一种性质的、根本无从以现实能力相抗衡的压迫。
他瞠起汗滴倒灌的眼睛，看着亚久津燃起寂静月光的手。那个凌厉暴躁的少年，正没有半点章法地、试图用这缠绕着奇异光华的拳头，砸破这无解的囚笼。
当那种吞噬精神的吼声，再次将两人坚毅的心也震痛时，两人同时震惊回首，乱看一圈荒凉的夜色。
里昂剧烈痛喘着，颤抖着拔出枪械，即使痛苦不堪也不能提前缴械。
他“咔嚓——”拉开枪栓，“是整个山野……在发出吼声。”
那究竟是什么……
亚久津狠甩一下拳头，摊开掌心抵在无所动摇的、看不见的结界上，只触碰到一片玻璃般的坚硬虚幻。
“明月这小子。”他苦笑一声，手心里的月光也震颤了一下，飞流旋聚，形成隐约的月轮幻光。
看来，通灵师真不是谁都能做——
仿佛感应到亚久津的心声，却以融于无限月夜的沉默作为某种应答，前方高耸的荒林突然沙沙摇起林浪。
“嗯？！”亚久津聚起瞳光，立刻回身拽住里昂，强烈的鬼火不仅烧蚀肌骨，还在魂灵里到处崩炸。
里昂骤然转身，眼瞳一闪，立刻强忍痛苦端起枪械。
亚久津收紧掌心，月轮般的圆形灵光飞散出电火般的碎片。
而在他们共同敌视的方向，在那直指天空、背靠惨淡冷月的尖锐树顶，一个秀丽的人影立在那里。
那影子如在平地，悬空夜色仿佛流动成恭顺的背景。不是它背靠冷白的荒月，而是那轮月亮应其沉默召唤而发亮。
纷飞的发影和衣痕包裹着这条寂静的影子，没有流露出哪怕轻微瞳光的任何一点形象。
亚久津被那种彻底沉静的、超越尘世的注视感，推入了一种奇异的、溺入寒海般的精神境地。
他紧拽住里昂。里昂也仿佛双眼致盲，被并非伤害而是圣洁的、某种异常广大的柔光所覆盖，痛苦感觉也如水流出身心。
那个高高在上的魅影仍是沉默，只是轻抬手指，凭空唤出一片圆月般疾旋的雪影，像团扇般握在手中。
影子向身前直抬臂膀，平放的圆扇越发飞散出雪白光辉，陡然竖起，像一条圆润竖割的温柔利刃。
“叮——”一声滴水入脑般的幻声，将亚久津和里昂的精神猛地拽出沉沦的溺海。
两人重重吸了口气。一条生于绝对虚无的竖形裂痕，并不表现为狂躁暴烈、却极其不可抗拒地，就在他们眼前划破夜色。
纯粹的灵能风暴拔地而起，将两人的身形裹在雪亮的飞潮中。随着风暴席卷，那条魅影仍无丝毫躁动，只是干净利落高扬手臂，仿佛朝上劈划开一道雪色利刃。
同时，夜色中的裂缝分海般狂涌分裂，急剧崩散出海啸般的雪光，朝逆向的两侧汹涌消弭。
“啊！”里昂终于摆脱窒息般痛快地喘气，连连拍握亚久津的臂膀。
亚久津看到他伤口全部闭合，透骨鬼火消散殆尽，伤眼也反向缩消血丝，深澈的灰黑色眼瞳重新亮起。
他们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那高高驾临于夜空之上的影子。
“你……！”亚久津站在完全透澈荒凉的环境中，心跳陡然一紧，像是预判到什么幽微的变化，“你是谁？！”
就在他哑吼出声的瞬间，高耸的树影骤然轻弯，那条魅影无声轻俯身形，瞬间借力反向跃起，融入荒冷的淡月之中。
“阿仁，”里昂的眼前还残留着一片幻觉，仰望着遥远的月亮，声音稍微靠向亚久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亚久津凝起目光，无意识般抬起手，握着那团永恒不灭的月光。
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那珍贵决绝的信物，突然轻笑一声，狠厉的性情在此刻融化为广大的温柔与无奈。
“我也搞不清楚。”亚久津说道，“他们通灵师都神神秘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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