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风将立着的书吹倒,在桌面敲击出一声轻响,趴在桌上闭眼大睡的人毫无知觉,教室中的学生们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过去,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
讲台上的教师对此视而不见,督促学生根据官方的格式写文书。学生们奋笔疾书,一时之间顾不上窗边的人。教室内沙沙声与呼吸声交错,白噪音一样催眠。
樱花从窗外飘进,落在稻川秋身上,找到栖息地一般停住。过了许久,才在她的呼吸中掀起一角,颤颤巍巍飞落地面。
“叮铃铃——”
直到课铃响起,趴在那里睡觉的人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学生们三两离开教室,磨磨蹭蹭没有走的人被按住肩膀:“走吧。”
松田阵平被萩原研二揽着肩膀往前走,一急:“可是……”
“先走吧,小秋明显不想看见我们,你看不出来吗?小阵平。”萩原研二压低声音。
松田阵平咬牙:“但那家伙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吧。你看不出来她脸色发白吗?等会她倒下去我们是不是还得把他抬上救护车?”
诸伏景光不赞同道:“阵平,别乌鸦嘴。”
“还用得着乌鸦嘴?你们又不是看不出她现在什么情况!”
确实用不着乌鸦嘴。疏远了降谷零等人三天之后,稻川秋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其实按照守恒定律来论,她现在和他们初见她时差不多,顶多算是瘦回去了。然而,这样的瘦骨伶仃,怎么能算得上健康?
她站在那里都让人触目惊心。单薄、苍白、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卷上天空,然后将她整个人撕碎成雪花向下洒。
“金毛混蛋,那天晚上,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喂,再不说的话,信不信我揍你!”
松田阵平怒瞪降谷零。然而后者面对他的威胁,并没有如他意地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不能说,”降谷零道,“除非她自己同意告诉你们。”
“她自己告诉我们?——她现在恨不得离我们远远的,还让她主动?你在耍我?”
松田阵平把拳头按得咯咯响。身体里好像有气泡,一个个涌上来,叫嚣着让他把肚子里的那股气发泄出来。
三天之前——他们被罚跑的第二天——稻川秋突然疏远了他们。
她表达疏远的方式很简单。
“不”“离我远点”“没必要”“拜托了,放我下来。这不是开玩笑”“我没有义务参与你们的过家家游戏吧。容我告辞”“谢谢”“谢谢”“谢谢”——诸如此类的话。
只需要礼貌至极的语气、没有波澜的目光、平淡地对待对方,就能够达成目的。
稻川秋表达疏远的方式很简单,又太过有效。
朋友,说到底仅仅是自身人格之外的附庸。一个人倘若下定了决心不和任何人往来,那么她总会成功。因为没有人能够日复一日地面对一个人的冷脸——尤其是,你意识到,她之前在对你纵容、而现在又收回了这份纵容的时候。
是的,降谷零他们意识到,从前他们“入室抢劫”一般的交友方式生效,不过是仗着稻川秋纵容他们。他们头脑发热、和人来往的方式轰轰烈烈,而实际上,有多少人会容忍这样被侵入自身地盘的交友呢?
归根结底,是稻川秋纵容了他们的闯入,甚至在时间的磨损中,逐渐向他们靠近。一切本该如此,欣欣向荣——然而,然而。
“啪”、
幻梦一样,她突然关闭了心门,拒绝他们的进入,从此不再将他们看在眼中。
他们在屋外徘徊,却没有了那扇留给他们作弊的门。
他们不得不在屋子外垂头丧气,又忍不住想。
——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停止靠近,停止往来,从此成为陌路人吗?从此回归正常的生活,把彼此当成普通的同窗?
开什么玩笑!
松田阵平气冲冲地掀起了袖子:“你们放开我!我倒要去问问,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等等等等!别冲动!”
萩原研二和伊达航左右开弓,制作了蛮牛般往前的发小。他累得气喘吁吁,看着来拉人的降谷零,在他脸上的苦笑上隐隐约约间感受到了什么。
“好了!小阵平,你现在过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还不了解小秋吗?她不想说的话,你再逼她也没用。逼问她只会适得其反。”
稻川秋绝不是会为外力就范的普通角色。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冲过去,绝对什么都得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问个明白……下午如何?你们不是被分到同一个组了吗?”
不知哪句话打动了他,松田阵平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算了,放开我吧,”他说。
眼角余光在远处的教室的玻璃上停留,松田阵平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坐起来,接着好像与他对视。但是太远了,根本看不清。
松田阵平意识到,有片玻璃隔在他们之间。从始至终,他们以为的了解,都与真实的她有着不同。玻璃介质的区分、光折射后的扭曲,呈现在他眼前的,到底什么是真的?
他需要得到真相。
黑卷发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下来。褪去燥气冲动的外皮,他的语气冷静地可怕:“知道了。我会问清楚的。”
他的手这样稳,从来不会抖,能够拆下设计上最困难的炸弹,也一定能够将这块玻璃敲碎,从一片碎光中拾起真实的心脏。
·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作为教师的长谷川莲却没有马上走。她在讲台上跟新闻联播主持人一样装模作样地整理了几遍文件,直到教室里只剩下她和稻川秋。
稻川秋睡了一个上午,直起腰时捂着嘴打哈欠。窗外的风忽而变大,将樱花糊了她一脸。她伸出手,“嘭!”地把窗关上,灰尘荡下,她看了一会儿窗外,收回目光:“你怎么还在这里?有事?”
长谷川莲欲言又止:“您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她从口袋里掏出磨牙棒:“有啊。这不是好好吃着么。你要吗?葡萄味的,你喜欢葡萄吧。”
葡萄味的磨牙棒能和葡萄比吗?同理,磨牙棒怎么也不可能和正经的食物相比。长谷川莲深吸一口气:“您有几天没和那几个学生一起吃饭了?”有几天没有吃上顿正经饭了?
“两天?三天?……四天?记不清了,”稻川秋不以为意道,“你管这个干什么。”
她眉眼间随意洒脱,半点看不出几个人从她生活中抽离给她带来的影响。
真的没有影响吗?
——她变得和过去一样瘦了。
长谷川莲看着她贫白的脸色,轻声问:“您和他们闹矛盾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你最近很闲?”稻川秋撇了她一眼,叼着磨牙棒伸了个懒腰,“闲的话就去找案子处理,不用在这里问我这种似是而非的问题。”
“没有闹矛盾,那为什么突然之间不和他们说话了?你们连饭都不在一块吃了。之前你们玩得多好啊。”长谷川莲觉得自己像个操心孩子交友状况的老母亲,还不敢语气太重,只能循循善诱。
站在她面前的可不是少儿过家家游戏的玩家。稻川秋道:“突然觉得无聊。好没意思。你不觉得和人打交道很累吗?想地狱笑话也是要消耗脑细胞的。”
你也知道你喜欢讲地狱笑话啊!
和人打交道累?和你打交道才是真的累吧!
谁能经得住你这样反复无常的折腾?
长谷川莲升起了一种诡异的胃痛感,既是为自己,又是为了那几个学生:“……和人打交道怎么会累呢……哈哈哈……呃。”
她上课时偷觑稻川秋、在肚子里酝酿的一大堆话现在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全部都变成了废弃回收物,说了也白说。
所以说,和稻川秋打交道真累啊!
长谷川莲干巴巴地提醒:“您喜欢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您要知道,朋友的话,失去之后也许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这次稻川秋没有否认她“朋友”的代称,只是漫不经心地答:“没关系。不可挽回的事多了去了,绝对不差这一点。”
“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您的朋友会伤心的。”
“又不是我伤心。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呃,也许他们会痛哭涕流地哭倒在您面前?”
“只要别抱着我的大腿哭就行了。别的哪怕他们在我面前哭死也无所谓吧,我又没事。”
“……”这话根本接不下去啊喂!
直到长谷川莲压下满腹的吐槽欲,把最近的文件交接、准备走出教室,稻川秋都仍然是那副无所谓的姿态。
抱着文件的助手踌躇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稻川秋。
都说嘴唇薄的人薄情。这话大概是真的。稻川秋的唇薄得像刀。长谷川莲看着她的脸出神:她一点儿在意的神色都没有,好像过去那段时间的笑闹与相处不过是幻梦。
多薄情的人哪。
长谷川莲忽而打了个冷颤。
她终于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都请拜托您好好地吃饭……那么,再见。”
“再见。”稻川秋懒懒地回。
她看着长谷川莲的背影消失,脚步声隐没在樱花声中。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有点儿瘸地走了两步,意识到没有人在场时,便恢复了正常的走姿。
她插着兜往外走。门外也空无一人,并没有人等待着她;一人穿过世界,不沾染任何,就能够长长久久。稻川秋信奉这一点: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无所谓。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停下来,自言自语。
“这回好像真的有点痛了诶,”
没有人回应她,她便不再停留,大步往前走。反正一点疼痛而已,并不造成过大的影响。
膝盖隐约作痛,无人在意。
秋是极度自我的人。淡漠、回避、迟钝、脆弱。
对于别人的感情,她可以三言两语间下定义:小野合二可以为高桥玲去死,因为他爱她。
异能力给了她便利。她可以勘破、操纵、玩弄感情和情绪。——可是一切都仅限于他人。
一旦涉及到她本人,她反而看不清楚。简单的“高兴”“悲伤”“痛苦”的情绪或许能够辨别,但“爱”和“喜欢”这种界限模糊的东西,她是无法辨别的。
也正因为此,她必须问“你爱我吗?”,然后以这样的答案进行判断。如果在危险线之下、她又高兴,那么他们就还能来往;如果她觉得已经岌岌可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不顾局中另一个人的心情。
极端自我,极端逃避,极端迟钝,极端脆弱。
这是稻川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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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Chapter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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