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黄昏。
沙曼准时走入大花园。
今日没赌骰子,桌上换了牌九,已有四人在推。沙曼并不停留,过桥走入水阁,取下椒壁上那柄青如春树的弯刀。
刀光滟滟,如同它的主人般美丽而锋锐。
沙曼深深吸气,以比拔剑更快的速度,将弯刀缠裹上层层黑鲨皮。
她不敢看。
这把刀有股无端的魔力,如亘古长夜中唯一的火炬,引诱无数飞蛾前赴后继。
而沙曼最不愿失去的,就是她的性命。
沙曼下了楼。
花香满园,倦怠的蝴蝶栖息其间。
指刀刚翻出一对杂五,余光瞥见曼姑娘轻轻飘飘的背影,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千手菩提道:“莫非你已忘了小段?”
善泅者溺于水,善战者死于兵。
小段浑身骨骼寸寸化作软棉,毙于他自己最擅长的化骨棉掌。
这就是惹九公子生气的代价。
“自不敢忘。”指刀摩挲那两张乌木牌九,笑意不减:“我只是在想,不久之后,兴许岛上又将摆起筵席。”
“什么名目?”
指刀道:“九公子和媱姑娘的喜宴。”
千手菩提望向空寂无人的水阁,也跟着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那晚水阁里的打斗,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媱姑娘这么样一匹胭脂烈马,任何妄图驯服她的男人都免不了磕碰死伤,即使是神龙般的九公子,也同样不能例外。
然而毕竟是九公子技高一筹。
美人纵有再多不情愿,也已被九公子关在小楼中两个日夜了。
一个男人囚禁一个女人、美人,将会做些什么事情,只要长了脑子的人岂非都能想得到?
混元气却道:“更可能是曼姑娘的丧事。”
他们都知晓岛主给曼姑娘安排了什么任务,而这个任务显然违背九公子的心意。礁石滩里那艘小船,既可能送媱姑娘离岛,也可能送曼姑娘离世。
指刀皱眉:“有九公子亲自看守,你难道认为曼姑娘还有机会?”
“莫忘了还有媱姑娘自己。”混元气淡淡道:“她的本事,我们曾经领教过的,那时她甚至还带着伤。这么样一个人,她想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拦。”
一声冷嗤,出自始终未语的“无情环”。
他身高八尺三寸,铁臂熊腰,满脸钢针般的络腮胡,一双铜铃牛眼,正射出讥嘲寒芒。
“再厉害的女人,也始终只是一个女人。男人教训自己的女人,岂非从来就天经地义?废去她的丹田四肢,再打落她的牙齿,她自己就会学着做一条听话的母狗,脱光了乖乖躺到床上去。”
无情的环,无情的人。
混元气道:“我记得你已先后杀死过六任妻子,罪名至多不过是她们对别的男人多看一眼、笑了一下?”
“不错!”无情环咧嘴,好似为此十分自得。
混元气捋动白须,冷淡道:“我倒不在意你怎么收拾自己的老婆,只不过以后我们宁愿三个人赌单双,也不需要人来凑数了。现在你已可以走了。”
无情环紫黑的面膛骤然铁青,蒲扇大掌爆豆般阵阵攥响。
但他什么都没做。
这或许只因为混元气并不是一个女人。
指刀已忍不住要出言讥笑,身侧却蓦然响起一道苍老和煦的声音:“赌单双也太过无趣,倒不如赌点别的。就押过几天究竟开什么宴会,好吗?”
说话的人是小老头。
他宣称闭关,已多日没有出现人前。
四人交谈时刻意压低了音量,声音几乎比蚊蚋更细微,他却好像听了很久,也听得很全。
混元气道:“那么,由您来坐庄?”
小老头好像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偶尔玩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指刀和无情环押喜,混元气则押了丧。
千手菩提沉吟片刻,道:“我赌两个都有。”
以九公子的脾性,绝不会放过叛徒。
岛主……也未必会保曼姑娘。
小老头收起桌上的银票,摇了摇头:“我猜两个都不会有。”
无情环暗觑一眼混元气,鼓足勇气问道:“岛主认为九公子不会娶一个废掉的女人?”
他好像已认定宫九会残忍施暴。
小老头嘴角露出笑意,温声道:“我只希望老九还没有被她废掉。”
……
风动帐幔,人影交叠如抵死的蚌。
五月的溽热混杂海风潮气,肌肤相贴时滚烫又滑腻,汗液涔涔浸湿宫九劲窄而有力的腰腹,掺着半干涸的血渍,流向薄肌紧实的带伤腹股,泛起一阵刺痛痒意。
“姑娘,压到我头发了……”
他张嘴似是想笑,却化作一声破碎的低吟,连吐息也仿佛自带潮湿暑气。
剑光绵密,交错划下数道深痕。
极致的疼痛与欢愉犹如灭顶,宫九的身体忽然蜷曲,又展开,阖目抿紧濡艳破皮的薄唇,压抑住喉间险些溢出的剧烈喘息。
纤手如春葱,轻轻揭开软帘。
阿媱正要下榻,宫九已伸臂与她五指交握,嗓音喑哑而缠绵:“去哪?”
他苍白劲瘦的躯体交错布满剑痕,伤口正汩汩渗出嫣然的血珠,就这么横陈袒露,像弃置雪堆里的半斛红珊瑚。阿媱眼波盈盈,回身在他鬓边轻抚,缱绻而多情。
“沐浴。”
蟠烟缕缕,冲淡室内腥气。
阿媱在温泉水池里细致清洗一遍,披衣束好发髻。
夕阳照在雪白窗纸上,映亮铜镜中纤毫毕现的华艳面容,阿媱沉静回视,眉宇间的春情已消弭殆尽。
她重又折身向床榻走去。
帘幔低垂,宫九俊脸飞红如醉,竭力撑起绵软半身,轻声诘问:“你做了什么?”
“醍醐香。”
阿媱凝睇他鬓发间那两朵小小的白花,又接着道:“很衬你。”
花香醉人,如饮烈酒。
她知道宫九不畏剧毒,更知道他从不饮酒。
醍醐香确实合衬。
宫九自嘲一笑,眼皮沉重如山岳。
他口鼻之中满溢酒气,除了杀人的本能,几乎神志不存。
“你可以走……但不要、是这几天,海上……”
剑光泠泠如月魄,无声贴近宫九颈间,又悄然撤去。阿媱眉峰微敛,深深凝望他一眼,将这柄形式古雅的长剑收入鞘中,纵身翩然跃出窗外。
涛声喧嚷,弥弥碧浪。
沙曼立在孤独耸立的礁石上,衣袂轻轻飘扬,如一只单薄的风幡。
“你来了。”
“我来了。”
海面浮漾金波,如闪动的龙鳞,细碎光影映入明净灼然的凤目里,有种动人心弦的绮丽。
沙曼垂眸:“你的刀。”
阿媱并不接:“这不包括在我们的交易里。”
沙曼讶然:“你不要它?”
“你可以交给宫九。”
苍穹浩瀚,水波温柔。
沙曼咬起不点而朱的嘴唇,忽然道:“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不明白你的用意,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一个你这么样的刀客,对敌时绝不会脱手自己的刀,你是故意想用它保我的命?”
阿媱道:“在交易完成之前,保住雇主的性命,是青衣楼的规矩。”
“什么时候有的规矩?”
阿媱粲然一笑:“刚刚。”
夕阳无限好。
晚霞落在沙曼苍白的面颊,令她想起另一个瑰逸的黄昏。
月季馥郁,眼前的少女长身玉立,告诉她无论岛主排布下怎样一出好戏,都可以顺应演下去,但在岛主的意志之外,青衣楼要与她做另一桩生意。
这样聪慧潇洒、自信强大的美丽女孩子,本是年幼的沙曼对自己未来的期许。
她没能长成这样,也就愈发会被这样的人吸引。
沙曼寡淡的神情中有了某种说不出的酸楚,沉默一瞬,递出亲手绘制的航线图。
这才是她们之间真正的交易:
青衣楼为她杀死她的哥哥,她酬以一张绝对正确、绝对清晰的海图,保证对方必定能够重返这座神秘的岛屿。
“你有几分把握,能够平安回到陆地上?”
“不知道。”阿媱盯着将要扬帆的海船,“但我想试一试。”
沙曼蹙眉:“你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疯子。”
阿媱一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吴明为什么执意要换走我的箱子?”
“因为九公子。他曾独自在海中漂流十三天零七个时辰,只有一个人,只有一口樟木大箱。老爷子并不希望别人复制这份成功。”沙曼一顿,又道:“宫九有超脱常人的忍耐,有熟稔大海的水性,有对气象洋流精准的预测,你有吗?”
“不知道。”
阿媱仍是那个回答:“但我想试一试。”
海天寥廓,长帆鼓浪。
舵手们沉默操桨,如同麻木的泥偶塑像。
阿媱嗅着船舱里细微的硝石味,隔窗遥望逐渐汇聚的乌云。
她知道宫九的未尽之语是什么。
——海上会有风暴。
爆炸发生在三更天。
三更本是一个人睡得最熟、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这艘船并不大,下层几个水手与昆仑奴的鼾声,始终以一种促眠而不烦扰的节奏,伴着浪潮声扑入耳中。
再警惕的人也该在鼾声里安然睡去了。
但阿媱没有。
她眼中精光流眄,果断跃入深海。
夜幕无星无月,漆黑的海面广袤没有尽头,青萍之末汇集而起的一缕柔飒,在这里也会化作吞天的飓风,卷动如山巨浪。
沧海蜉蝣,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灾难中不心神俱碎、惶恐惊骇。
阿媱却钻出水面,翻上一块破船浮木,安然地睡去了。
【醍醐香】出自金庸《飞狐外传》,程灵素养的一种小花,效用如上。
宫·破布娃娃·九:晚上还回来吃饭吗?回来还爱我吗?
这波是媱妹和小老头互相预判对方预判的故事,沙曼则是碟中谍中谍剧本。
最近忙完啦,更新可以稳定一点了应该O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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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沧海浮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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