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他转过一丛灌木,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啜泣声。
这荒山野岭,哪儿来的哭声?
他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靠近,拨开灌木。只见尤明姜坐在石头上,将脸埋在掌心里,不愿泄出一丝呜咽。
路小佳放慢脚步,慢慢地靠近。
“谁?!”尤明姜浑身一颤,警惕地呵斥出声,却没有转过身。
路小佳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垂在他身侧的手指,突然收紧,又缓缓地松开,心里头莫名有些烦躁,他假装没看见,清了清嗓子道:“路小佳。”
尤明姜抬手蹭过眼角,她嗓音沙哑,不知是被浓烟呛了嗓子,还是哭哑了嗓子。
“你……还没有走。”
路小佳道:“你替我缝针的恩情,总是要报答的。既然答应了你,要守山神庙一夜,我就绝不会食言。”
报恩……
尤明姜怔了怔,抬头看向他。
她脸上净是黑灰,那身寒碜的粗麻短打,被火燎了好些个大小不一的焦黑窟窿,连垂落在她颈侧的那一绺头发,也被大火给烧得蜷曲起来。
路小佳的视线黏在她脸上,火辣辣的。
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尤明姜别过脸,粗鲁地伸手抹了把脸,这才转过脸直面他。
她轻声道:“多谢。”
路小佳没说话,只是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儿大石头上。
两个人并排坐着,雨水从树梢上滴落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谁也没有打破这一份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你是个蛮可爱的人。”她说。
路小佳笑了笑,说道:“怎么,之前觉得我很讨厌?”
“是的。”尤明姜点了点头。
瞟了一眼尤明姜,路小佳淡淡道:“那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
“没有偏见,我讨厌每一个杀手。”
路小佳皱了皱眉,不满道:“……喂!”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啧,算了,随你怎么想,我只不过是个杀手。”
尤明姜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
路小佳漫不经心道:“哦?”
尤明姜认真道:“杀手不可爱,但你是可爱的……”
一个拿钱买命的杀手,刀尖上舔血的人,本不该有任何理由值得托付。
可她昨夜崩溃的那一瞬间,浑然没有细想过万一,但凡他有一点点恶念……
尤明姜闭了闭眼,能想象到山神庙里横尸满地的场景。
.
路小佳微笑道:“你这眼光可有点迟啊。”
“是啊。”尤明姜轻叹一口气,继续问,“你为什么当杀手?”
“我师父是个杀手。”
“那你为什么要拜个杀手为师?”
路小佳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别的活法。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路小佳轻轻道:“没有人天生是个杀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或许是有人倾听她的心声,尤明姜压抑了一整晚的愤懑和痛苦,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望着自己的手,这双沾过血污的手,还能洗干净么?
那些过往的片段在脑海里翻涌。
当初自己多么天真,竟会轻信方龙香的誓言。记得他慷慨陈词道:“你看这世道,阉党奸佞结党营私,州官豪绅沆瀣一气,百姓却连树皮都要啃尽了……不如加入青龙会,与我等共诛天下蠹虫!”
结果呢?
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
这一刻,她毫无理智地憎恶着世界上所有的杀手,包括从前的自己。
尤明姜默默垂泪,突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仰起头来。
“丑死了。”路小佳皱着眉,嘴唇紧抿,明明满脸不耐烦,却从袖中扯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手帕轻轻蹭过她发红的眼角,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哭得跟花猫似的。”
尤明姜呆呆地望着他。
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她刚要挣扎,就被他掐着下巴固定住。
“不许哭了。”他恶声恶气地命令。
可他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手帕很快就脏了,路小佳索性扯过自己的衣袖,直接按在她脸上胡乱擦了一通。
“……啧,哭就能洗清手上的血?要么接着走绝路,要么换条活路,磨磨唧唧的……虽然不知道你摊上了什么事儿,但我瞧着你这个大夫干得挺不赖的。”
尤明姜眼睛红红的,听到这话儿,怔了怔,似有片刻的恍惚,轻声道:“别说这么煽情的话……我真会哭的。”
“那就哭一小会儿。”路小佳将她拉进怀里,“肩膀借你,以后记得要还。”
滚烫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衫。
一滴又一滴,路小佳只觉得胸口滚烫,烫得他心头酸酸的,鼻头酸酸的。过了好一会儿,路小佳才低下头,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尤明姜歪着头,脸贴在他的手掌里,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指。
四目相对,倒映着小小的彼此。
“咳咳……”路小佳轻咳了两声,脸色微红,眼神有些飘忽。尤明姜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路小佳摸了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要吃杏儿么?”
“杏儿……?”尤明姜怔了怔。
.
路小佳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了个杏儿,黄中透着红,泛着一点点青。
这杏儿还没熟透。
那棵歪脖子杏树生得刁钻,在崖边扎下的根,洪水冲走了大量的泥沙,树根儿也露在外边,却很有一股倔强劲儿,结了小小的杏儿。
这几场暴雨砸下来,早熟的杏儿全滚进黏糊糊的淤泥里,裹了一身脏,树梢上倒还吊着几个半青不黄的杏子,稀稀拉拉的。
那树梢长得比人胳膊还高,饿得两眼发昏的老百姓,踮着脚、举着竹竿子够上个半天,恐怕连杏叶都碰不着。
这几个没熟透的杏儿,看着不起眼,却成了摸不着的金疙瘩,悬在头顶。
倒是便宜了路小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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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佳轻轻一掰,露出了金黄色的杏肉,递给她一半:“一个人吃太酸了。”
尤明姜打了个犹豫,才接过来。
低头咬了一小口,清冽的汁水儿窜进嘴里,透着股子酸劲儿,酸得天灵盖儿直发颤。
尤明姜破涕为笑:“真的好酸。”
“告诉过你的。”
路小佳咬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些,“两个人分着吃,就没有那么酸了。”
他的那一半杏肉里有个核儿。
路小佳取出里面的杏核,托在掌心里。
“这是杏的种子,想要种出杏来,需要先把杏核破壳催芽,然后就能长成一棵杏树。”
“破壳催芽?”尤明姜睫毛轻颤,“……你要种杏树?我还以为……你是想吃杏仁。”
路小佳说道:“杏儿酸,杏仁可能也苦。”
尤明姜捏着杏儿,酸得眯缝起眼睛,耐着性子嚼了嚼,“许是能长成甜杏的,是人的脚步太急,抢在了它熟透前头。”
路小佳小心捏碎杏核,露出里面饱满的扁心型杏仁,轻声说道:“你猜对了,这种杏仁是甜的,吃掉它也行……我还是不想放弃,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它能不能长成一棵杏树?”
尤明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怔怔望着对方笨拙的温柔。
沉吟了片刻,尤明姜摊开手心,示意路小佳把杏仁给她:“给我吧,明年春天我找个好地儿种下。说不定再过几年,真能如愿。”
路小佳笑了起来。
杏仁从他指缝儿里漏下去。
“嗒”的一声,轻轻跌在了她掌心里。
尤明姜垂着眼,睫毛轻颤,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掌心里的杏仁。
路小佳在看她。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一寸寸描摹。
她猝然抬头,四目相对。
路小佳的眼神还停在她脸上。
那眼神太烫,像是要把她烧出个洞来。
他来不及藏,也不想藏。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有动,连时间都仿佛凝滞。
最后还是尤明姜先别开脸。
她声音有些发紧:“该走了。”
“走。”路小佳站起身,手掌朝她伸去,“海红珠她们还在等你。”
她低低“嗯”了一声,却没躲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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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停雨歇,雨过天晴。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渐渐有浅金色的晨曦漫上山峦。
“红珠,开门。”尤明姜抬手轻轻叩门。
山神庙里传来了门闩抬起的声音。
随后“吱呀”一声,庙门打开了一扇。
海红珠探出个小脑袋,冲出来抱住了尤明姜,兴奋地大喊:“尤姐姐,你回来啦!”
尤明姜心里头酸酸的。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抛下庙中的老弱病残,任他们在漫漫雨夜中忍受恐惧。
海红珠和其他孩子们一定很害怕吧?
想到这里,尤明姜轻抚着海红珠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红珠,不怕了,姐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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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莲莲]杏核里要敲破,将里面的种仁浸饱了水,在温润透气的土壤里生芽,经过良好的光照,慢慢生长成树苗,而且种仁不喜欢涝涝的感觉,会腐烂的。
[好运莲莲]玩梗①:余则成说翠萍的声音像一头母牛,很有力量。
[橙心][紫心]题外话[粉心][绿心]
①明姜没有上帝视角[托腮],多年以来与青龙会频繁互砍,她被经验性思维主导,[求求你了]再加上本身处在创伤过程中,高道德感的人容易责任感泛化,将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到身上[心碎]后期会成长。
②至于明姜的身体数据,[摸头]有参考拳击女选手的数据。她的体脂率19%,属于没有赘肉,肌肉紧实而健康,隐隐有腹肌、肱二头肌和小腿肌肉,脸也会很立体[狗头叼玫瑰]
[青心]25.4.21修改:整章推翻重写[青心]
[青心]25.5.5修改:删除宫九相关剧情[青心]
[青心]25.5.20修改:删除崖州往事 一封信[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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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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