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柔弱的菟丝子永远不会长成参天大树。
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千面公子也绝不会有个心慈手软的弟子。
都说传道受业得选一个从里到外都合心意的弟子,否则一朝不慎就容易养出判出师门的逆徒。
王怜花在收林诗音当弟子前,没想过他会收一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像是江湖人的徒弟。
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是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侠客,是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红颜,是怒目圆睁,恶贯满盈的歹人……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江湖,每一个人看见的也都是江湖。
林诗音不像一个江湖人,可又是哪里来的规矩将人钉在了条条框框里,非得给“江湖人”圈出一个一成不变的模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天底下断然没有活着的人服从死规矩的道理。
王怜花初见林诗音是在太原,他此前耗费心血将一身本事写做《怜花宝鉴》,又应沈浪夫妇之邀,不日便要去海外隐居。听人说小李飞刀如何义薄云天,于是便想将《怜花宝鉴》托付于李寻欢,叫他代为寻个传人。
却不想来晚一步,正巧赶上李园易主,龙啸云娶亲。
王怜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虽从旁人闲谈里听出端倪,猜到龙啸云不是个好人,那林家表妹此番怕是羊入虎口。可到底事不关己,反倒知晓李寻欢重情重义,实在是托付《怜花宝鉴》的好人选。
只是没成想,这喜宴刚开,却有一人纵马而来,三言两语间就将李园两任主人打得头破血流。
这便是王怜花和林诗音的初见了,一个混在人堆里冷眼旁观闹剧,一个站在风波正中心落泪,当时若是有人说这两人日后会成师徒,保准惹来哄堂大笑。
可命运总是爱作弄人,这世上种种巧合总是能将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凑到一块。
林诗音是如何成王怜花之徒的?
这便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那日纵马而来,将李园两任主人都给打了的不是别人,正是林诗音的兄长,被刑部同僚戏称冷面观音的林雪卿。
林雪卿此人可不是善茬,他和表哥李寻欢同年考中进士,二人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都是天子门生,境遇却大有不同。
李寻欢被胡御史参本状告在翰林院玩忽职守时,林雪卿因献治水三策而得帝王青眼,从翰林院调往大理寺,当了主薄。
此事明面上似乎没什么,可这位林主薄接下来三年便失了踪迹,一度被以为是死了,再回来便成了大理寺卿。
王怜花并不知道林雪卿这三年去哪什么地方,但他知道林雪卿失踪回来后,便位列九卿。
一个无权无势之人能在风云诡谲的官场升迁如此之快,想来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成了帝王手中一把刀。
林雪卿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得下心的聪明人。
他这样的人若是没有软肋,假以时日绝对会是一柄噬主的妖刀。
一个不知疾苦的大家闺秀并不是当徒弟的好选择,尤其她还是一柄妖刀唯一的软肋。
王怜花深知这一点,因而哪怕他知道林诗音的天资根骨几乎百年难遇,他也没想过要去收她做关门弟子。
但缘分这种东西并不是不想就能避开。
当一个人的目光过多的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上,哪怕他嘴上不承认半个字,可心里却暗自多了一道影子来。
这一点影子起初并不显眼,可久而久之便会化作墨痕,在心头留下烙印。
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的身影印在了心上,这意味着什么?
可难道这就是爱吗?
王怜花没有答案,可他一生都在追寻这样一个答案。
无论江湖上流传的事迹将千面公子塑造成什么模样,揭开那些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假面,王怜花也只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
凡人就有欲有求,哪怕是看似什么都有的王怜花。
可他到底想要什么?
除了王怜花本人,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然而若非他亲口说出,只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敢相信叱咤风云的千面公子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稍稍将他放在心上的人罢了。
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人活在这世上总归有一个两个这样的亲人朋友。
王怜花不是。
他的过去造就了他的现在,那段没有一丝柔情的岁月将懵懂孩童雕琢成了喜怒不定,任性乖张的千面公子。
江湖上的人对于千面公子王怜花都有怎样的评价?
无外乎任性、乖张、亦正亦邪等等没有半点善意的字眼。
可他这样的人若真得到了别人的在意,却又不会立即学会感同身受,撇去骨子里的邪性。
他只会短暂的犹豫后,滋养出一颗贪婪的心,想要索取更多目光。
林诗音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好人,她像是春日里的一场风,吹开枝头的桃花,化开江面的薄冰,只是拂面而过,却也让人欢喜。
王怜花承认,将这样一个人拖进血雨腥风满地飘的江湖属实是恩将仇报。
他曾有过一瞬间的犹豫,犹豫是否要将这样一个和江湖格格不入的大家闺秀推进这摊浑水。
“可人就就是这样,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王怜花如此说道,他从来不会掩饰他的恶劣,“将清白无辜的双手染上洗不去的血,让一个斯文柔弱的大家闺秀踩着天下所有男人的脑袋成为天下第一,这也是一大快事。”
况且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意愿。
王怜花从衣袖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面前的油灯。
他琥珀一般美丽的眼眸映着一束火焰,略微苍白的面孔挂着淡淡的笑容,看起来竟然十分温和,没有半点传说中千面公子的模样。
林雪卿皱起了眉,他本就冷淡的神色像是渡了一层霜,瞧着实在吓人。
可王怜花是什么人?
他非但没有被林雪卿的冷脸吓到,反而将嘴角往上一扯,露出一个满是讥讽的笑。
“你也别在这装什么好人,做出一副能上香案供奉的菩萨样。”
“若我没有猜错,你这身子骨最多还有五六年好活,甚至是用药吊着一口气。”
王怜花绕着林雪卿走了几步,他没说话了,只是脸上挂着笑,倒显出几分温柔可亲。
“你活着,那些人不敢做什么,你死了,这里头可就说不准了。”
林雪卿垂了垂眼,忽然扯了下嘴角。
他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就变了,从锋芒毕露变得平平无奇。
然而这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林雪卿冷笑:“你说的不错,我若死了,那些人要报复便寻的是诗音。”
纵然他有千般手段,可到底是一个死人了。
一个死人就算再厉害,也比不过一群活人日复一日的算计。
“那阿飞说你在衙门见太原太守时,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于是再看丘独这个死人,便想到一些有的没的。只是江湖和朝廷此消彼长,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动,就算你林雪卿有通天手段,可也要有命去用。”
王怜花起了身,拿了油灯便要出去。
他言尽于此,也不愿说更多。
林雪卿并不是三岁小孩,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人一颗心大多是黑的。
比起这个,更要紧的反倒是林诗音。
王怜花要斩断林诗音的软弱,他要她真正踏入江湖,他要她正视这个不公的世道,用刀光剑影,用生离死别,以女子之身踩着天下豪杰的脑袋成为武林第一人。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世俗的偏见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便可更改。
百晓生所箸的将天下女子拒之门外的兵器谱便是世俗偏见的缩影。
“你见过我兄长了?”林诗音问,她坐在高处,望着远处的乌云,“真难得,你们两人竟也有如此和睦的一日。”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
林诗音从前并不喜欢身居高处,她总觉得那太过于危险,往下一看,头晕眼花,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人都是会变的,或许昨日我们针锋相对,要比出一个死活来,也许一夜过去,想开了,变得亲如兄弟,也未尝不可。”
王怜花仰起头,看向坐在屋顶的的林诗音。
他忽然觉得这时的林诗音和林雪卿很像,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种仿佛从骨子里生出的锋芒,甚至是坐在高处眺望远方。
该说真不愧是兄妹吗?
然而这是一件好事,林诗音若能学到她兄长三分心狠,便足够在江湖上行走。
就像王怜花说的,有些事有些人只有活着才是有用的,死了便什么也没了。
他笑林雪卿是个短命鬼,可他自己其实也活不过林诗音。
有些人有些事,最怕的就是迟来。
这武林到底是年轻人的武林,一代江山一代人,不管是多厉害的人,到底是会死的。
“兄长他……还有几年。”
林诗音忽然问,她低头看了过来,分明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可却令人觉得脆弱易碎。
王怜花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果然如此,林家这对兄妹说到底都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流着一样的血,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相似。
他这个徒儿原来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知道。
人果然爱自欺欺人,难道装作不知道就能避免一切不发生吗?
“没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你终归要立得起来,否则一旦出了事,除了眼泪,你什么也拿不出来,岂不可笑。”
王怜花慢慢的说道,他盯着林诗音的眼,仿佛要看穿什么,目光是如此冷如此锐利。
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并不该在今日诞生的答案。
林诗音沉默良久,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我这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做阿哥的累赘。”
她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没有半点犹豫,就好像她的身上从没有过软弱。
王怜花于是笑了起来,道:“还有五年,他只能等五年。”
我是卡卡龙呜呜呜
卡文好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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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满船清梦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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