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心无疚

琵琶公主是龟兹王和王妃所生的女儿,她生得貌美娇柔,更难得会武,还有一手天下难得一闻的琵琶绝技。

似她这样出身尊贵又生得绝色妩媚的少女,只要招招手,龟兹王帐的千百勇士都愿意前仆后继向她俯首称臣,可似她这样的少女,自来矜贵骄傲,召之即来的男人,她偏偏一个都看不上。

但见到楚留香的第一眼,她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这个男人看着你的时候,就仿佛你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珍宝。当他对你笑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认定自己是他最爱的女人。

一个挑动起她征服欲的男人,强大、风趣、博学,而且英俊、温柔。

他的朋友们也很有趣,一个胡子拉渣却豪爽好义的胡铁花,一个冷淡少话自斟自饮的姬冰雁。还有个病人,是谁?不重要。

她的眼里只看得到楚留香一个人。

——

好不容易找到了绿洲,难得还是沙漠中颇富权势的龟兹王帐所在。虽早已过了称霸西域一方的鼎盛时期,但如今的龟兹部族,仍然保持着森严的统治,维护着贵族的权力,庇护庶民的生活。

——然而这并非真正的王营,至少从跟随的部曲士兵来说,远不是一个完整部族之数。

市集上高鼻深目的人往来络绎,会说汉话的人很少,倒衬得楚留香一行人格格不入。做各种生意的摊贩都有,但有一种生意最好做,聚拢在摊位前的人也最多。

“嘶—我说,那里是什么队伍排这么长?”胡铁花指向人头攒动处,不比别的摊位一眼分明,那尽是些矮小的帐篷,看不清里面做生意的人的样子,只每个顾客进去再出来,神情多由忧转喜。

“你看那帐篷上挂着什么?”姬冰雁道。

“不就是龟甲和羽毛吗……还有鸟的尸体,这是,占卜?!”胡铁花愕然,片刻似想到什么回过味来,撞了撞楚留香的臂:“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带上宋姑娘,她可是个中行家啊!诶不对啊,你怎么知道龟兹这儿也信这些?”

后者摸了摸鼻子:“不止龟兹,西域各国笃信占卜并非什么秘密。”纵是被誉为沙漠之王的札木合,也对这些深信不疑。

“我听说,龟兹国每代都出一名巫女,被奉为圣女,最擅卜事,可卜国运,只是这名圣女被王室保护得很好,少有人知道其真实身份。”姬冰雁道。

众人还待说些什么,龟兹国王的侍从匆匆赶上几人,提醒国王特为众人设下了接风洗尘的晚宴,眼下时间将至。

一行人中唯独石驼没参加龟兹王设下的晚宴,他向来不喜欢和人群接触,那些如同看一个怪物的目光会伤人,即使他不在乎,但也不至喜欢。

“你果然在这里!” 自称身体不适早早离席的宋雁归,甚至没等到王妃现身便溜之大吉。

她一路小跑,在马厩边找到了石驼。他安安静静坐着,布满厚茧的手掌正打磨着一样物件。

宋雁归自一边坐下,身后是屈膝而卧的骆驼,骆驼安静卧着,咀嚼着草料,偶尔用头亲昵地拱她的脑袋。

“真美啊。”她仰头半躺着望天,流星划过眼底,忍不住幽幽感叹。

视线被遮挡,她难得怔愣,看着石驼递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一把数尺长的木刀。

“给我的?”她侧头问,指了指自己。

石驼将刀向前递了递,宋雁归见状,脸上绽开一抹笑,端正坐好,小心翼翼双手捧过,置于膝上。

她低头,摩挲着木刀表面略显粗糙的纹理,月华洒遍周身,给安坐其中的人镀上一层温柔颜色,干干净净的。

“谢谢,多谢,我很喜欢。”她的目光中难得露出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眷恋神色,手抚摸过刀身,微微扬笑,像是和久别重逢的伙伴无声问好。

“叫什么好呢?就叫你‘绝世好刀’吧!”

她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石头,在刀柄上歪歪斜斜地刻下“绝世好刀”四个字,宝贝得取了根绳子系在腰间,似孩童得了新奇的玩具爱不释手。

被她感染,一向面无表情的石驼忍不住嘴角微弯。但很快,他警觉地朝右侧“看”去,脸上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是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响起一个惊讶激动的声音。

宋雁归抬头看去,来人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是那种毫无特征,丢进人群就会消失不见的长相。

对方此刻压抑着激动,目光直直盯着她……身旁的石驼。

哦,她想起来了,这龟兹王喜欢结交中原武林中人,宴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外,不乏其他武林人士,这个人——好像是叫,王冲。嗯,连名字都起得非常路人。

石驼侧立不语,只攥拳紧握的双手还是泄露出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对方看起来并无恶意。感知到这一点后,宋雁归主动回避道:“我去别的地方转转。”

——

“嘶,抱歉抱歉。”

“没长眼睛吗!晦气!”本欲发作的青年将军认出撞到自己的是今日提前离席的客人,及时收回高举的手,嘟囔了两句龟兹话,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开。

萨兰。龟兹国权势地位仅次于王室的库特家族继承人,在宴席上眼神就没离开过琵琶公主。

宋雁归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方的背影,接着扮了个鬼脸。

篝火旁,一群贵族小儿围在一处正带着巫傩面具打捶丸嬉戏。带着面具,视野变得狭窄,捶丸的难度也就比一般来得高。

女孩手里球棍一歪,球直直朝宋雁归飞来,敏捷地一个小跳,侧身避开,她捡起球,拿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笑道:“我看你们两队人数不等,刚好算我一个吧。”

说着,也不等这些孩子反应,兴致勃勃捡了个面具戴上,加入其中。

这群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亦有十二三。龟兹尚武,这些贵族小儿中带头的阿答在同龄人间已有以一当十之勇。见宋雁归脚步虚乏,还要跟他们打球,难免看轻不屑,但因她是贵客,面上倒也和谐。

——直到宋雁归屡屡带着另一队破门进球。

她挥杆的速度并不快,但胜在球路刁钻,等阿答意识到自己轻敌的时候,宋雁归所在的队已小比分获胜。

“走了走了,你们继续。”宋雁归似乎已玩尽兴,挥挥手溜了。

阿答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他掀开脸上面具,看着她的背影,难道自己的进攻被对方看穿了,还是说仅仅只是巧合?

宋雁归可不管败给自己的贵族男孩是什么心思,她披着裘衣,打着哈欠,寻到一处开阔地带,仰头见穹昴繁星映入瞳孔,银河如缎,苍凉的风裹挟着未知的气息,挑动着人骨血里的某种热望,她长呼一口气,见薄雾如轻烟消散——

“沙如雪,月似钩,此心无疚,随意春秋……啧,可惜没有酒。”她揣着手,摇头晃脑地笑叹。

“给。”清冷的人声从旁传来,她低头一看,面露喜色:“多谢!”

岂料那人却并未马上松手,似是不擅长劝告,犹豫着道:“这酒有些烈,你的身体……不宜多饮。”

“诶,此言差矣,宋某就是打算吃喝随意,过又胖又短的人生啊。我虽发誓戒酒,但我今日高兴!”她理直气壮道,随之似被自己逗笑,捂脸摇头:“不对不对,这么说该被老头子打了。”

“今日破例!”她举起细长的瓶口,遥遥朝着天空虚敬,仰头一饮而尽,**的液体滚过喉管,一向苍白的脸上泛起薄红。

“咳,咳咳咳。”她捂嘴剧烈咳了起来,腰塌下去,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身躯单薄似下一秒就能为风摧折。

他一阵愕然,他知道她身体差,少饮酒,却不知道她的身子破败到了这样的地步。

等他反应过来伸手欲扶,她已压制住喉咙口的瘙痒,勉力站直,虽仍面白如纸,好歹恢复了常态:“没事,只是久未饮酒,一时喝得急了。”

她笑,拍了拍来人的肩,言行比之清醒时多了几分随意:“咦,宴席这么早结束了吗?”

“宴无好宴,今晚不太平,不过已经结束了。”他故作轻松道:“听闻你来时给老胡卜了一卦,说他红鸾心动好事将近,没想到在这里应验了。”

她歪了歪脑袋,茫然挠头:“有吗?”

看来是唬人的了。想到胡铁花刚才得知龟兹王要给自己和公主做媒的消息,嘀咕着说宋雁归还真是神算的情形,他嘴角微弯。低眉时注意到她别在腰间的木刀,上面歪歪斜斜刻着“绝世好刀”四个字。

或许是夜色苍茫,或许是气氛刚好,一向不多话的他难得主动聊起:

“为什么想来大漠,你的身体分明不适合长途跋涉。”

“别小看我啊,”她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垂下眸望着自己枯瘦的掌心:

“我走过山河万里,扶桑、南海、巴蜀、北境,再远的地方我都去过,不定比你们任何一个去过的地方都远、都多。”虽然当时注意力都不在沿路风景上就是了。

“……”答非所问。

她自顾自又喝了口酒,张开双臂,头微仰,闭目,迎八方猎猎风:“只有大漠,唯独大漠我没来过,没见识过西域诸国,没欣赏过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所以,想来就来了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侧头,大笑。

是这样吗?他还以为……

一错眼的功夫,等他再抬眼时,眼前人已不在身边,她被刚才那群跟她玩得投契的同队孩子拉着跑到王帐的边缘。

他见她喘着气,跟在他们身后,拖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木板,坐定,自沙丘的高处“呲溜”下滑,偏偏控制不好方向,兜头一脚滚进沙坑,沾了一头一脑的沙子,狼狈仓皇。

小儿哄笑,她却自顾自起身继续,毫不顾忌地纵声大笑,是纵使相隔数十米,依然能感受到的坦荡炽烈。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活得这样自由。

他一时看痴了。

白丁留迹少,红甲迸畦稠。淡泊相看不强求。休。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金字经·其四》李昌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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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此心无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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