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桃花影落(十一)
夜色沉沉,烛火昏黄。
黄药师坐在床沿,垂眸望着窝在被窝里兀自好睡的银环。
大半张脸埋在枕头被窝里,只隐约可见唇角鼻尖。他望了半晌,伸手将凌乱的长发挽至耳后露出面庞。
实在陌生。
他这一生十足漫长,记不得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又或者更久,过往故人音容笑貌早模糊难忆。而银环,纵然他每日想念一次也实在离开得太早至今时今日太远。
他记不大清他的相貌了,只见到了人才恍然一句原来如此。
但若要问他和当年相像与否,他答不出。只记得是很瘦弱的,抱在怀里硌得慌,如今是好多了。
越是时日长久越是觉得自己无牵无挂。妻子早逝,女儿也有了可托付终身之人,一帮弟子也各有各的归宿,倒是剩下他孑然一身似的。
武学之道虽得另一境界,知其无穷无尽,但这些年一个人走过太多太远竟有些倦。
于是笑自己到底还是俗世红尘人,当不得神仙。
指尖不自知的轻轻抚过故人的侧脸,被握住了。
银环抬手落在头顶的软枕上,偏过头来半睁着眼望向他:“大半夜不睡觉却来扰人清梦。”
烛火燃了大半夜,本就不甚明亮的火光愈发黯淡,照得一双清透的眼睛朦胧晦涩起来。他犹带困倦,话里话外一股子被吵醒的气恼。
黄药师怔了怔,伸手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像是在哄他:“睡吧。”
可他实在太多年没有哄过一个人了,默了半晌也只得干巴巴的一句,“再睡一会儿。”
他什么也不问他。
不去问缘何在此。
不去问缘何记得。
不去问来日如何。
长长的眼睫于他掌下扫过,银环闭上眼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黄药师收回手,靠在床柱上亦不言不动。
不知静坐了多久,听见窗外打鸣声方晓得天亮了。
银环掀开被子坐起身,黄药师来扶他。
见他扭头瞧着自己好一会儿也不动,后知后觉的问道:“疼么?”
银环像是才回神,先是讶然,随后笑起来,推开他的手自己下了床。
“还能听到你这话,真有意思。”他抱着胳膊伸了个懒腰,于晨光熹微里回头对他笑,“好多年没听你问了。”
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他自顾自翻找起包袱里的衣裳:“我放船上的东西可是都被你收来了?”
黄药师愣了一瞬才答应:“找什么?”
他上前拦了小崽子乱拱的爪子,“我来。”
“随便拿身就行,都是前两日方取的,穿过脏的还扔着呢。”银环推开一步,“那些你没动吧?”
“叫伙计寻人收拾了。”黄药师对着一兜的裙子随手拎出一套递给他,“晒洗好便送回来。”
银环无所谓的点点头,拿了衣服自去屏风后换了。
屋内一时静默。
黄药师摸了摸冰凉的茶壶,望了一眼实木屏风,问:“早上想吃什么?”
“等我会儿,去城东那家铺子吧,那儿馄饨好吃包子也香。我喜欢他家的辣子油。”
黄药师顿了顿,还是伸手提了茶壶:“好。茶凉了,我去换一壶。”说着,推门出去。
木门开合声落下,屋内一时愈静,银环低头系上腰绳,十指灵巧的打了个绳结。抬头时才猛然反应过来,或许黄药师问的不是那个意思。
一碗馄饨一屉包子,当年他也是会亲手做给银环的。
只是银环习惯了,他早就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
拿盆里的冷水洗漱了,三两下挽了个简单又合宜的发鬓,再从包袱里找出妆匣快而细致的施上脂粉。
黄药师提了热水来,却见银环已梳洗妥当。
银环回头,笑容淡淡,自然问道:“你帮我看看,这些口脂哪个颜色更好看。”
原本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桌子前现今摆满各式各样瓶瓶罐罐。黄药师先将水放桌上,又去净了手,随后才走近拿了个描金的小瓷瓶打开来看,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拿起下一个。
银环便托着下巴看着他,等着他慢慢看慢慢挑。
待把所有小瓷瓶都打开看了个遍,黄药师才挑出其中两个拿描脂笔沾了沾抹到手背上试了个色,最后将第二个试色的胭脂盒递给银环。
“这个。”
银环扫了一眼他递过来的手,勾着唇笑起来,却没有接过手,只是仰起头看着黄药师点了点他又指了指自己,慢声道:“你来给我抹吧。”
黄药师望着他,没有拒绝。
他沾了口脂,一手捏着笔一手勾起银环的下巴描画起来,神色沉静,垂着眼盯着银环的模样看起来极是认真。
微凉的笔触落在嘴唇上,银环半合着眼瞧着人,心中好笑,这哪像什么闺房之乐夫妻情趣,分明是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只是这样想着笑着,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真的在高兴。
“好了,你看看。”
不很久,黄药师撂下笔松开手,后退半步,示意他照镜子。
银环扭过头,镜子里清晰的照显出白皙的面庞与嫣红的嘴唇。是很细致的,银环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只好笑他:“果真是无所不会的黄岛主,竟画得这样好。”
天光透过窗格子,微尘于光中悠悠起伏不见定。
银环起身拎着绣竹的裙子在黄药师前头转了一圈,光束便为他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边。
“怎样,好不好看?”
昨天黄药师便发现他衣裳头面偏爱竹,只是没来得及细看。
今日细细看了,当年那苍白嶙峋的影子与面前明媚秀美的模样渐渐合在一处,多相似,多陌生。
若他依旧是他的师父,他会告诉他,这一身太过冷清了些。但现在他只是点头:“不错。”
银环挑眉,又望了望镜中的自己:“就知道你这嘴说不出什么好话。我瞧着很好。”
不等黄药师反驳,他便拎了荷包塞袖子里:“走啦,吃饭去。你来这儿多久了,都吃过哪些酒楼?跟着我,包你尝遍全城。”
黄药师望着银环跨过房门,又扭头朝他招手,于是举步跟上,顺势将手握住。
银环一怔,却只见黄药师神色淡淡的拉上门,依旧牵着他的手走下台阶穿过楼下的桌椅散客,跨过门槛走到人来人往的大街。
一路上银环跟着他,落后半步,目光不自禁的落在黄药师的侧脸。
他自然一如多年前般清隽好看,如他记忆中那样风姿出众潇洒不凡,只鬓边的一缕白发昭示着匆匆岁月。这个人曾经在那小小孩童的眼中有一整个天下都装填不满的好,他无数次肯定自己的师父是世界上最最好看最最厉害最最好的人。
可是人,凡人啊,银环至今瞧不懂他们。
他大概也放弃了去钻研,放弃了非要一探究竟的执着。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在黄药师来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只是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想得到。
他想要知道当初得不到的东西终于握在掌心的感觉。
他没有在等谁,谁也不想等。
只是刚好江湖很大,而黄药师找到了他。
那算是寻找么,他真的在找他么,还是说不过是一场偶遇一个意外。好像也不是那么要紧。
他可以按下那些高兴不高兴,单纯的去享受那些他孜孜以求却怎么也握不到手的东西。
他要黄药师爱他,现在黄药师来爱了,那么他就尝一尝黄药师的爱是什么味道。
好吃不好吃的,也不是那么要紧。
是的,不是那么要紧。
所谓情深似海,其实都是虚妄贪念。或许人间是有的,只是如水中月境中花,妖怪在水岸上在镜子外,大概只能看着水中镜中人情潮涛涛。而妖怪再贪婪再不忿,伸出手也只能是空的。
他如看客,路过他们的生死红尘爱恨交错,竭力剖开心胸,也无人将一只妖怪那怪异的真心捧进自己的胸腔。
大抵是因为格格不入,难以相配吧。
他哪怕再活成个人,也到底不是人。
他的爱恨摊开晾在别人面前,古怪又离奇得很。
那么多年,当他不再将自己投入任何一场大梦之后,他其实很能理解那些人为什么不爱他。
倒是黄药师,竟真的要来爱他。他承认黄药师脾气古怪很有在江湖上独树一帜的意思,可什么时候他整个人都变得稀奇古怪起来了。
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冯蘅?是时间?还是他所不知道人和事?
“走吧。不是说你带路?”黄药师停下脚步,回身道,“刚来不久,我可不晓得城东哪家馄饨铺子最讨你欢心。”
银环下意识垂了眼,收起探究的眼神,复笑起来看他:“那边走,路上能路过一家糕点铺子,这个时节吃桃花糕正好。”
他抽出手,笑眯眯的抱住黄药师的手臂:“我喜欢这样。”
那就这样任由他抱着胳膊拉着自己往前走。
昨日湿漉漉的石板路已在今日的阳光下逐渐干燥,只余阳光找不到的屋檐下角落里潮湿未散。
黄药师陪着银环在人声喧嚣处买了他想要的桃花糕,去城东的铺子吃了馄饨与包子,辣子油果真如银环所说,是很不错。临安这边口味偏酸甜,难得这铺子辣油咸香。
临街的小摊前银环举起一对耳坠子对着光打量。
他瞧见东西松开黄药师的手跑得太快,黄药师慢了两步才走到他的身旁来。
先抬手给了银子,再顺着银环的目光细瞧,没瞧出来这对银坠子有什么特别,连上头乍一看似珊瑚的珠子都是假的。
但既然银环看着喜欢,他便没有开口。
他已经习惯很少开口去说些什么。一个人走惯了难免寡言语,何况他本身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便显得愈发沉默。
银环眨眨眼,将耳坠子递给老板包起来。
俩人离那小摊子远了,银环才凑近黄药师的耳边,笑着同他说:“那坠子打歪了,我瞧着好奇便多看了几眼。不过,既然是你第一回送我的,我便不嫌弃它丑了。我有个朋友恰好住海上,找他弄些珊瑚来,你好歹给我将珠子换了。”
那是相遇之后黄药师的第一个笑,浅淡的温和的,他摇了摇头,忽然问他:“澜风,师父高兴时你还肯高兴么?”
那一瞬,银环不笑了。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QAQ,放在草稿箱里的文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一下爆出来。现在已经不敢把文直接放草稿箱了呜呜,但是出了的还是要赶【爆哭】。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还在努力赶不小心爆出来的文文,但是这边突然就有灵感了耶!好耶!更一波!这边还是不定时更新,大家养一养我没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写完啦。【鞠躬】【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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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桃花影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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