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库,实验室。
冰舱里的温控灯光柔和得近乎虚假,像是永恒的黄昏。
阿南塔轻触面板,冰舱表面的透明护罩逐渐打开一道缝隙。
空气涌入,躺在冰枕上的女孩睫毛颤了颤,像是接收到某种召唤,苏醒过来。
阿南塔很安静地看着她。
景末摸索着,缓缓坐起身,脊背贴着冰舱内壁。在失去视力后,她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只听见机械锁解开的声音,便立马皱起眉头:“……是你。”
“是我。”阿南塔轻轻坐在一旁,将手中的托盘放在腿上——里面是一碗温热的粥,勺子蒸腾着白气,“张嘴。”
景末闻到了粥香,饥饿的胃第一秒就开始投降,可警惕心却让她不为所动,朝着阿南塔说话的方向,“洛基呢?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下毒?”
“他昨天一夜没睡,现在正休息。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要真想你死,也没必要搭进去这么昂贵的设备。”
景末接受了这套说辞,可显然并不习惯一个陌生人的无微不至。但吃饭要紧,她终究还是卸下防备,偏过头。
阿南塔伸手喂她,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别人身上排演过几百次。
喝过几口粥后,景末感觉手脚都暖了起来,不禁狐疑起来:“你平时也经常照顾别人吗?”
“算是吧。”阿南塔神情淡淡,“照顾我女儿。”
“你还有女儿?”
阿南塔没说话,又喂了她两口粥。
见对面消声,景末识趣地没再追问,而是抿了抿嘴,仔细品味粥的味道:“粥很好吃……事实上,我很多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了。”
阿南塔指尖不自觉握紧了勺柄:“真的?”
“真的。”景末轻轻笑起来,看向一片黑暗的虚空,“小时候我总生病,我爸就给我熬这样的粥喝。你快再喂我一口,让我重温一下那种感觉。”
阿南塔动作一滞,嘴角不受控地轻轻上扬,声音也多了好几分亮度:“你还记得这些?”
“当然了。”景末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自顾自解释,“第一我有超忆症,本身就很难忘掉什么,第二那粥实在是很鲜,我爸去世以后我就没在别的地方吃到过……”
说着说着,景末停住了。
“怎么?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你不会是想盗取我的记忆吧?”女孩的表情警惕起来,“就像你们家族挪走穷人的时间那样?拿走我的快乐回忆,转而让富人们变得更开心?……”
“你大可以放心,奥冉家并没有那种技术。”
“……那我也不会继续说了。”喝完了粥,景末铁了心地往冰舱内壁上一靠,“我的回忆很珍贵,才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尤其,是高高在上的时间商人。”
听罢,阿南塔只是很宠溺地看着她:“当然,你不想说就不必说——”
“——本着商人的原则,既然你听了我的回忆,作为交换,你也要说一段你的回忆。如何?”
“当然可以。”阿南塔将粥碗放到一旁,“你想听什么?”
话音刚落,冰舱的恒温系统开始发出低鸣。
他看着她摸索的样子,微笑道,“你该躺回去了。我明天再来?”
景末不情不愿地躺进去,目光依然朝着他的方向:“明天,继续说。”
“好。”
*
第二日,景末再次被唤醒,抻了抻懒腰后,蜷在冰舱里,像只冷漠的猫。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怕你饿死。
阿南塔舀了一勺粥喂给她。
景末摇摇头。
记得你昨天答应过我什么吧?
当然,你现在可以问。
我想知道,既然我身上没有你所图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一个约定。
和谁?
你应该也认识,一个叫征服者康的家伙。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景末用暂时失明的眼睛翻了个白眼。
你和他是朋友?
不算朋友。他对我来说,更像是个长辈,不死不灭的那种。我们家族从七百年前起就在为他效劳。
所以,他说什么话你都会照做?
阿南塔将粥勺递到她嘴边。
会照做,但不是什么都情愿去做。
景末咽下粥,琢磨着这句话。
我有点好奇,你究竟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听洛基说,你是现今奥冉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你们家族……很神秘。
的确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之前在全息广告上见过你的样子,你们,是不是有点亚裔血统?
阿南塔轻轻呼吸了一下,长久望着她的脸,而后者自然一无所知。
对,奥冉家的祖先来自中国。
——是吗?我也是华人!不过恕我直言,你的名字实在没有辨识度。
阿南塔无声微笑着。
对,因为我们家族移民到纽约太久了,慢慢名字都变得很西化。不过,奥冉家有自己的汉名传统,每一代出生的孩子都会拥有一个汉字作为自己的汉名,算作……怎么说呢,血统的象征。
那你的汉名叫什么?
他没说话,把粥碗放在膝上,拉过景末的左手,在她掌心写下一个拼音。
景末感受着那些笔画,愣了一下。
——靖?
阿南塔没继续更正,而是沉默着又喂了她一口粥。
景末咽下粥,嘴角似翘非翘,恶作剧般蹦出一句中文。
多矛盾啊。你们这个家族,对外自私冷血,对内又整出人情味这一套。
很讽刺,对吧?
意料之外,一句流利的中文也从阿南塔口中道出来。
全黑的视野里,景末睁大双眼。
你!你会说中文?——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要从冰舱里跨出来,却被阿南塔制止。
然后又听到另一句中文。
别出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住这么折腾。等你渗漏症治好了,想怎么活动都行。
景末难以置信地朝着他说话的方向,一动不动,像是用耳朵仔细辨别着什么。
可是,你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像……
……阿南塔?
你怎么不说话?
阿南塔?回答我!
回答我啊!……
意识逐渐模糊,黑暗吞噬了一切。
*
我又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五岁的时候。
我坐在厨房角落的小板凳上,望着爸爸系着围裙的背影在熬粥。
蒸汽氤氲,锅里的咕嘟声和刀切菜板的“嗒嗒”声交织。
我腿一晃一晃,专注地盯着他用刀挑虾线。
在某个瞬间,爸爸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像被什么遥远的影像吸住了一瞬。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菜刀,眉头轻微簇起。
我有点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作。
“小末,帮我去拿创可贴。”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眨眨眼,有点莫名其妙:“可你又没受伤啊?”
“去拿吧。”
我蹦跳着去客厅抽屉里翻找,刚转身,身后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嘶”。
等我手里举着创可贴回到厨房时,我惊讶地盯着爸爸的手。
他的指尖已经被刀尖刺破,细细的血珠溢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愣在原地,问。
爸爸垂下眼睛,微微一笑:“猜的。”
我恨自己总是如此迟钝。
其实,你也能预知未来吧,爸爸。
你究竟是谁?
你是不是——
*
“——阿南塔!”景末猛然惊醒。
心口像被捶了一拳,她猛吸了口气,眼前的天花板陌生却清晰,她愣了一瞬,意识到自己不在冰舱里。
冰冷的束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床铺和温热的空气。更重要的是——景末摊开五指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我又能看见了?”
只是一开口,喉咙里依旧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你醒了。”洛基坐在床边,目光安静而审慎地看着她,“恭喜,你的渗漏症已经消了。不过,距离彻底康复还需要一段日子。”
“真的?”景末摸了摸自己不再发烫的额头,手又慢慢往下,按在不再剧颤的心脏上。
是真的,那种被无限撕裂的痛觉像被谁一夜之间抽走了。景末试着微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不知为何,心里莫名觉得空落落。
“洛基,”她攥紧床单,哑着嗓问,“阿南塔呢,他在哪?我要找他,有件事,我必须问问清楚——你——你怎么不说话?”
洛基沉默了半秒,那一瞬,平时惯用的调侃与玩世不恭全都消失了。“阿南塔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
“治疗渗漏症需要用到一种叫作‘时间锚’的东西,那种东西需要极特殊的材料才能制成,而材料就是——”他看着她凄凉的眼神,顿了顿,“——就是他心脏里的一块石头。MJ,他把石头给你了。”
“可是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对于这个问题,洛基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个答案在他嘴边萦绕,可哪怕全九界最锋利的银舌头,也不忍心吐露出这个简单得就像天经地义的真相。
“……他摘了墨镜什么样,你见过吗?”
洛基点头:“你要是想问什么,都问我吧。”
“阿南塔·奥冉,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汉名,叫作,靖。”景末只感觉自己声音酸涩无比,“我后来想了一下,才不是什么靖,而是景。对吧?”
“而奥冉,Orien的意思是,初。阿南塔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景初。他……他就是我爸爸。”
景末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她想要嚎啕大哭,可空气吸进胸腔,便像有锯条在锯,钝痛至极。最终嘴里发出来的,也只剩不成气候的呜咽。
殷红的血丝顺着皮肤的肌理渗了出来,景末眼里泛着泪,仿佛自己被一片氤红与湿咸淹没。
“别这样……”洛基轻轻用帕子擦掉她眼角的泪水,“你父亲想要你知道,你是他唯一的珍宝。所以,你必须快点好起来,不要辜负他的付出。知道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我而去?”
“大概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连你也会离开吗?”景末看着他的眼睛,无声掉着眼泪。
洛基维持着帮她擦眼泪的动作。
我当然不会离开,如果命运真给我选择的话。
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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