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就像当年无法埋葬那匹名叫库克的马一样,李斯也来不及埋葬莱克特伯爵和南尼。
他最后在离开的时候,回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卧室。地板上那块多年前被墨水浸染的污渍竟然也没有记忆里的那么深了。
李斯这时才发现,污渍上面有着深深浅浅的刮痕。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南尼一直悄悄地用小刀慢慢刮去木质地板上的痕迹。
或许有一天,这块污渍真的会消失吧。
李斯点了一把火,把所有还能分辨出是人的尸体连同房子都烧掉了。
黑烟在他们身后升起,仍然在下的暴雪很快就会掩盖掉所有痕迹。
最初同行的八个人两匹马,现在只剩下了西蒙妮塔、雅科夫、汉尼拔、米莎、李斯和一匹稍显孱弱的母马。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李斯牵着那匹马,马背上坐着西蒙妮塔女士和米莎。
李斯拿着地图,汉尼拔紧贴着走在他的身边,雅科夫则背着为数不多没有讲完的书本,以及一本大家都听他讲过许多遍的《光论》。
前路未卜,李斯率先决定把他们都送去法国和另一位莱克特——罗伯特·莱克特,汉尼拔的叔叔团聚。
他们沿着李斯规划好的路线行走,暂时还算和平。汉尼拔在一路上展现了惊人的语言天赋,有些特殊的语种,他甚至比李斯讲得还要流利许多。
到处都在分发一些关于战争的宣传纸册,李斯基本上把收到的册子都拿来当引火做饭的耗材了,只留下一张正红色的。
黑夜里燃起的篝火仿佛是野兽眼里跳跃的光点,既不显得光色明艳,也并不能让人感觉到涌动的热量在皮肤上略过时的温暖。
暮色的林子里时常有野兽的嚎叫声传来,纵使汉尼拔会捂住米莎的耳朵,但这种薄弱的阻隔会在野兽现身时碎裂得一干二净。
最开始的时候,米莎会哭,她的眼泪伴随着低声的啜泣滚落。
李斯会悄悄地离开篝火,在黑暗里用弩箭杀死它们。那些被箭刺穿的野兽大多是狼,还有一些是对人没什么攻击性的狐狸、野狗之类的。
渐渐的,米莎发觉每次自己哭泣,李斯就会离开。回来后,身上就带上了几分淡淡的血腥。
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守在篝火旁边,用地上的积雪擦拭着暗红色的箭矢。橘红色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有安全感。
可米莎仍然很害怕李斯哪次走进黑暗之后,就会像爸爸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很快,米莎就不再哭泣,她并不适应这种惊惧的感觉,只是闭着眼睛把头埋在哥哥的胸口。
雅科夫守上半场夜,李斯守下半场。
只是李斯上半场也并未休息,他时常望着在风雪中跳跃的焰火,和那匹越发消瘦的母马靠在一起。
雅科夫经常在这时候用英语宽慰他,劝他赶紧去睡一会儿,只是李斯总是笑着摇头。
他一闭上眼睛,大家的死相便清晰地一一浮现,这都是千万次轮回里的记忆。
没能救下所有人的感觉,就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亲手杀死他们的过程。
库克、恩斯特、莱克特伯爵、南尼、西蒙妮塔、雅科夫、米莎……尼格莱·安德鲁、尼古拉斯·博伊尔、马修·布朗、弗莱迪·劳兹、贝弗利·卡兹、阿兰娜·布鲁姆、阿比盖尔·李、弗雷德里克·奇尔顿……
和李斯比肩同行过的人,在时间的推移下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李斯一个。
他就像个永远卡在同一频段的老式收音机,断断续续地播放着年份久远的磁带,孤独地重复着一卷无人能懂的噪音。
“如果我真的重复了同一个选择一千万次,那下一次或许会更好。”
这是李斯对他遇见的第一位神明说的,像这样的话,或许在那位神的眼里,他早就说过了成千上万次。
每次都那样信誓旦旦的说。
“我希望你能再相信我一次。”
“最后一次。”
已经成神的现在对自己这样说。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最后,最后好像……还是只剩下他一个。
李斯望着跳动的焰火,仿佛可以看见每一段时间里的自己都在前赴后继地成为这将要被风雪淹没的焰火底下,燃烧着的柴薪。
永恒的,不灭的。
深远持久的痛苦不断重复,直到他在无限流转的时间里彻底破碎,又或是成功扭转这无比绝望的宿命。
“林中站着一个小矮人,不动也不语,
身穿紫红小外套,
猜猜他是谁。
站在树林里,
身穿紫红小外套的他是谁 ——”
米莎稚嫩的声音隐约在黑夜里升起,李斯看向帐篷的方向,那里并没有藏着一位悄悄躲在小羊皮篷布后面偷偷看他的女孩子。
歌声只是他的幻觉,这样的歌,自从莱克特伯爵死后,米莎再也没有唱过。
西蒙妮塔女士前些日子也死去了,她风寒得厉害。纵使李斯完全知晓她的病情,但缺乏药物、恶劣的环境与长期糟糕的饮食还是让这种和平年代里微小的病痛发展成了恶劣的肺炎。
莱克特伯爵死去的时候,李斯总是忍不住想,倘若他仍然清醒,他一定会把手术做得更好。他是医学生,他会救下莱克特伯爵的。
而西蒙妮塔女士的死亡或许只是因为缺少一颗抗生素,李斯清醒着感受到了一个健全生命逐渐消亡的所有过程,但他这一次仍然无能为力。
每当经过有人的村落,他们都会满怀希望地寻求药物。就算是李斯说不流利的地方语种,汉尼拔也会替他向村民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清楚。
只是战争中,一点点渺小的希望都显得是那么遥不可及。
下一个死去的人会是谁?
雅科夫吗?
他会因为他是犹太人而被杀死吗?
李斯现在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痛苦又执着地一次次选择重来。他失去的那些死亡记忆并不是偶然,无数叠加的绝望,即便成为神明,也会被几乎实质化的重量压伏在深水之下。
现在身后那对象征着神性的巨大翅膀里,封存着无数记忆。那些记忆几乎快要沉得让祂无法动弹,当李斯悄悄抚摸那对翅膀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现在躯体上的裂痕。
现在从正面看几乎完美无瑕,背后与记忆翅膀连接的地方却伤痕累累。如果不是现在一直保持着背伏的姿态,用宿命的丝线把那对充满记忆的翅膀缠在自己身上。
那么一旦祂有任何动作,记忆就会从祂的躯体上生生剥离。
祂其实一直都在硬撑,留给其他人的永远是自己最好的一面。
而随着现在的逐渐消亡,那些极端痛苦的记忆将会重新回归李斯的脑海之中。
他可能会在某天成为一个新的“现在”,继续引领轮回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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