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兜头兜脸地浇下来,很快就将人淋成了落汤鸡,也浇灭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妄念。
继而是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缠绵绵,没完没了,冷得人手脚发颤,孟宴臣觉得自己骨头缝里都寒浸浸的。
季如兰葬在了西山公墓。
细细密密的雨幕中,顾白月一身黑漆漆的羽绒服,脸颊苍白毫无血色,红肿着两只漂亮的桃花眼,再也哭不出一滴泪。
季家人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恶狗一般扑过来,吵着闹着要带顾白月回老家,叫嚣着让女孩交出房产证和钥匙,迫不及待地准备接手监护权,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
令人不胜其烦。
多亏孟怀瑾出面,将人全都打发了出去,没有扰季如兰的清静,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这群无利不起早的豺狼虎豹签下协议,承诺以后不来骚扰顾白月。
付闻樱看向擎着黑伞的孟宴臣,他脸上无悲无喜,是绝望过后的平静麻木。
到底是自己亲生儿子,付闻樱望向歇斯底里,唱念做打俱佳的季家人,淡淡解释道:“看到这一切了吗?宴臣,你不是小孩子了,怀璧其罪的道理应该不用我教你。你可以质疑爸爸妈妈的做法,我们也可以不收养皎皎,但你想过以后吗?”
她冷冷一笑:“你知不知道在季县那样的穷乡僻壤,女孩子十五六岁就会被逼着嫁人,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一个漂亮又没有靠山的小姑娘,会遭遇什么?你信不信皎皎到时候想清清白白的死都是奢望。”
孟宴臣打了个哆嗦,他攥紧伞柄,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顾白月。
他的皎皎,他护了十来年的女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与虎狼为伍,她就该穿着洁白柔软的长裙,站在聚光灯下翩翩起舞。
做一抹永远清冷高洁,被人仰望的白月光。
或许,一切的原罪都在他,是他不该妄动执念,不该心生贪恋……
“宴臣。”付闻樱缓和了语气,“你该明白,你季阿姨刚刚离开,此时此刻,对于皎皎来说,她更需要的是一个坚定可靠,永远不会背弃自己的哥哥,而不是少男少女之间荷尔蒙作祟随时都会过期的廉价爱恋。”
是啊,连他的喜爱都是廉价的,即便他有同皎皎携手一世,以命相护的决心,可是除了给皎皎带来困扰外,又有什么实际性意义呢?
付闻樱拿出准备好的文件,“既然这么痛苦的话,就不要再见面了。妈妈这里有两份留学计划书,一份是你的,一份是皎皎的,你自己选。”
葬礼结束,顾白月的心也彻底枯萎了,她全程行尸走肉般地配合着,累得四肢百骸都隐隐泛疼。
迎着孟宴臣忧虑又哀愁的目光,顾白月逃避般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小小声地说:“哥,我以后只有你了,只有你一个亲人……”
亲人啊。
孟宴臣嘴里发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抚了抚顾白月长发,默然做出选择,“别怕……”
让骤然失去亲人的皎皎漂泊异国他乡,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他舍不得。
……
消沉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后,顾白月终于慢慢振作起来,生活总要继续,何况她现在寄人篱下,借住在孟家,也要顾忌着他人的情绪。
是的,顾白月现在是孟家养女,以后都要在孟家生活了,孟怀瑾和付闻樱打算抽空替她办一场认亲宴。近来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亲朋故旧,打着走亲戚的名义,过来见一见顾白月了。
尽管顾白月从小没少来孟家,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孟家长大,但作为客人和作为养女,毕竟不一样的,顾白月心里戚戚然,有时竟然会有束手束脚之感。
整个家里,顾白月无疑同孟宴臣关系最好,她去敲孟宴臣的房门,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别敲了。”
许沁从隔壁走出来,表情讥讽地说:“没人会喜欢莫名其妙多一个妹妹,那天在医院里我哥有多抵触,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吧。”
顾白月很镇定:“你不用挑拨离间,我相信宴臣哥哥。”这世上谁都可以怀疑孟宴臣对她的维护,唯独顾白月不可以。
“你懂什么。”许沁轻蔑一笑,“多一个养女就多一个人分家产,谁会嫌钱多烧手,像孟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是施舍给你一个百分点的遗产,也够你用一辈子了。”
“许沁。”顾白月不喜欢许沁的态度,她感到一种尖锐的针对,略带警告地说道:“叔叔阿姨身体健朗,你不该这么说话。”
许沁不置可否。
……
出国留学的事终于敲定下来,有这么多年的辛苦学习积累,孟宴臣很顺利地拿下了三家顶级名校的入学通知书。
离别总是哀愁的,孟宴臣不知该怎么同顾白月解释,他迟迟开不了口。
然而,付闻樱女士可从不优柔寡断,她一手置办好留学所学物品,催促孟宴臣上车:“走吧,提前一周过去适应环境。”
孟宴臣艰涩开口:“让我去跟皎皎告别吧,妈妈。”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沉默着表达控诉,浑身上下洋溢着遮掩不住的怅惘。
付闻樱最终还是松口了,吩咐司机改道去了舞蹈团:“皎皎在参加演出,你有十分钟时间。”
是一场内部小型演出,下面的观众也不多,零零散散地坐着,但个个面露痴迷,神色惊艳,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中央,娉婷多姿,容色绮艳的女孩。
很奇异地,孟宴臣在这时候竟然微微笑了一下,为顾皎皎骄傲。
她本来就该这么发光,牢牢吸引众人目光,享受鲜花与掌声。
“怎么才来啊?”肖亦骁一心二用,远远看到孟宴臣就冲他招手,见孟宴臣游魂似地飘荡过来,还奇怪呢:“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孟宴臣摇头:“没什么。”
今晚演出的节目叫《帝女花》,也是根据历史故事编排的,还未正式对外公演,讲的是明朝末年,崇祯帝的长女长平公主下嫁太仆之子周世显,本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无奈世事无常,红颜薄命,清兵大举入关,明朝旦夕覆灭,崇祯帝煤山自缢,妃嫔公主相继殉国。
长平公主与周世显几经波折,终究难圆白头盟誓,两人在雀屏选婿时的含樟树下剖白心迹,缔结姻缘,其后双双喝下放了砒·霜的葡萄酒,共赴黄泉。
孟宴臣看到节目单上赫然写着的三个大字,不由想起上回的《鹊桥会》,牛郎织女分隔两地,咫尺天涯;长平公主与驸马阴司作伴,血溅华堂,都是悲剧……
大约他与皎皎真的是有缘无分,连这些舞蹈都在哀悼世间的痴男怨女,阴差阳错。
舞台背景音是粤语版的《帝女花》,声声泣血,幽幽怨怨,一字一句唱得人肝肠寸断,顾白月穿着大红色绫罗嫁衣,跳出生命最后的悲鸣。
如同一只白鹤,引颈待戮,死于茫茫大雪之中。
孟宴臣近乎贪恋地看着,深深刻进脑海里,融入骨血中,没人信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爱会持续一辈子,那他就用生命里剩余的每一天去证明。
顾白月跳舞时向来全情投入,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余地,这种沉浸式演出让她险些忽略孟宴臣的目光,只浮光掠影之间,蜻蜓点水般对视一眼。
这就够了……
孟宴臣告诉自己,能在离开之前再见皎皎跳一场舞,已经无憾。
他起身离开,脚步轻得连一片落花都未惊起。
呜呜咽咽的歌声持续传来,如丝如缕,不绝于耳,仿佛无孔不入,每一个音符都是不祥的征兆。
公主问:“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驸马答:“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世人哀叹他们可怜,孟宴臣却想,能够与自己心爱之人生同衾死同穴,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公主悲:“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驸马叹:“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鬼气森森,幽怨四逸。
歌曲接近尾声,舞蹈也到了终点,顾白月饰演的长平公主举杯饮尽毒酒,姿态决绝,瞬间毒发,宛如玉山倾倒,风流云散,委顿于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上。
凄绝如此,百花为之失色。
……
谢幕之后,顾白月一跃而起,妆容和服饰都来不及收拾,匆匆下台来寻人,“宴臣哥哥呢,我好几天没见到他了,怎么又走了?”
肖亦骁也正纳闷呢:“这小子跟个鬼似的,说来就来,说没就没。”他哥俩好地揽着顾白月肩膀,嘻嘻哈哈地笑道:“我有个主意,你让哥亲一口,老孟保准儿杀出来。”
然而顾白月却无心玩笑,心中沉甸甸的,像缺了一个大口子。
一架飞机从墨蓝色夜空中行过,宛若流星。
付闻樱指挥若定:“以后没事就不要回国了,逢年过节,爸爸妈妈会来看你。”
爸爸妈妈,没有妹妹。
孟宴臣凄然一笑,咬着舌尖,满嘴都是血腥味:
“好。”
碧海翻波,明月依旧高悬于苍穹之上。
谢谢大家的支持,再更几章吧,至少不能将孟宴臣困在一个悲剧性的段落,无限循环。
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听一下粤语版《帝女花》。
皎皎舞蹈记事本:
第一舞《鹊桥会》
第二舞《帝女花》
至此童年卷完结,少年篇结束,下一章成年部分开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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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孟宴臣(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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