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医师,术士,化鬼

丑陋的妖物在钻入这具身体,扭曲的咒灵在钻出这具身体。

增加和减少,吞噬和孕育,生和死,短命和长生,在同一个渺小微弱的人体上展现。

“多么惊人的美妙啊。”术士感叹,又假惺惺地问候藤原家主。这位父亲已经被吓得失声,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目光呆滞,冷汗浸湿后背和四肢。

“您也曾多次在私下里和我抱怨这位幼子是个销金吞银的小妖怪,饮食起居和珍贵的东西每日都流水般地送到他面前。为着他的母亲和哥哥的面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不情愿地供养他吃穿,不知要供养到何年何月——怎么在女房要烧死他的时候偏偏哭了呢,他要是作为死胎早早入土该多好。”术士冷笑一声。“多么可悲的人类啊,在孩子诞生之前祈祷神明保佑,祈求这是一个能继承家业的男子;在他诞生之后又百般嫌恶,想要他立时丧命。厌恶这个短命鬼,却贪恋妻子家的权势不敢不养着他。”

月彦的惨叫已经停止,脖子和胸膛被利爪钻出孔洞。他的躯壳还在微弱挣扎。

“你可知为何遭此苦难?只因现世妖魔横行,神明能因人类的信仰而降临大地,施以庇护,造就神迹。反过来,神迹同样能在鬼怪肆虐的困境里造就神明——信仰凝聚便能造就福神,信仰堕落便能造就祸津神,在这乱世,武神、瘟神、灾害之神,最易得到。神与人的「缘」不可分割,这便是「天灾」「**」。”

咒灵蠕动着,挤着血肉内部那一团团妖物,扒开皮肉一寸寸钻出来。一进一出,内外两股力气撕扯,将人体裂成两半。

目睹儿子被撕成两半,藤原家主大叫一声,捂着脸哭嚎。

凡人看不见灵体的变化,术士却清楚地见证。

为此,他又添了一把火。

“我自荐为你治病,你的母亲百般阻挠,但抵不过你父亲的贪欲:我坦言能教他造神,用灵丹妙药将你的血肉筑成不老不死之身,叫你能庇护家族千年百年昌盛不败。”

“我的药自然是仙丹妙药,可你的身躯只是血肉之躯,能不能成「神」全看你的造化——你的父亲真是十分爱你,他知晓你最能苟延残喘,绝不会死在这一帖汤药里。”

术士恶毒,他和引诱人类堕落成半妖的妖魔鬼怪没有不同。言语化作利器,催促着半妖和咒灵诞生。

戴着面具的巨大狼妖将还在场的人类扑食,惨叫此起彼伏,血腥浓到空气都被染红,人间炼狱般的惨相被结界盖在里面。

即将发育完全的咒灵在空中翻滚,舒展身躯,嘶声叫着“长生”“永生”“健康”,又恋恋不舍地俯身舔食地上的碎肉残肢。

一半躯体裹着种种妖物缩成肉球,凝聚出新的人形。

一半躯体在白骨生肉,蠕动着想要恢复从前的形状。

此时并非傍晚逢魔时刻,是正午,阳光明媚,阳气最盛。附近的人家都在悠哉悠哉地午休。

月彦的执念、怨恨、与妖魔恶意融合诞生出一个半妖,几乎在人形立起、神智醒来的那一刻,这只半妖就消失逃走了;剩下的部分重新生长出半边身体,形成新的躯壳,但又因为彼世的药物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变成了一个能骨肉复生的新物种,只是血肉一照到阳光便化作黑灰。

术士满意的大笑,驱赶面妖将这一团被晒烂的血肉叼去阴影之内,手执利刃解剖地上的残躯,他先后取出了新鲜的骨血、大脑和心脏——而失去了生命存活的支柱,这身体还在复生。

他放声大笑:“多么扭曲的臭虫,多么惊人的贪欲,即便失去也会记着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阴阳师迅速涌入庭院将他包围。

咒术师将刚刚诞生的咒灵祓除,除妖师在退治妖魔。

被一些圣洁的气息包围,月彦的身体停止了蠕动和新生,仿佛一些动物的遇敌假死。

术士执笔在空中一划,风穴凭空出现,比风暴更强悍,试图将所有存在之物吸入风洞内。

罪魁祸首放肆地大笑着逃脱了,留下一地狼藉。

藤原夫人娘家的神官带着日彦收拾现场,咒术师和除妖师最先退场,阴阳师修整结界。

日彦看着弟弟血迹斑驳的残缺遗体,只觉得可悲。不过一个正午,他就失去了父母和弟弟。他又哭又笑地把弟弟的尸身收敛了。

棺木在傍晚抬进家门,邻里都已经知道了藤原家的惨相,但是他们并未抓着这一家不放:因为从昨日子夜起,近畿地区遭遇不幸的人家一时之间蜂拥而出。藤原家还有幸存的公子、家臣、女房和侍从,简直是神明眷顾。

月彦被擦洗干净后搬进黑洞洞的棺材。

妖魔肆虐的场景还未收拾好,日彦决定明日先整理门户,待后日能敞开大门再下葬。

新鲜出炉的藤原家主做得很对。

当晚子夜十分,日彦便被弟弟发着光的红梅色眼睛给硬生生瞪醒。

日彦惊骇地看着弟弟良久,才捡起脑子爬起来,抱着丝绸制作的夜着,张大嘴,冷汗直流。

“兄长大人。”阴森森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

日彦结结巴巴地,“弟,弟弟……你,你这是幽灵还是死,死不瞑目托,托梦于我,我,我我虽待你并非日日尽心竭力,但也将你当,当儿子养,养大,我,我我——”

“我饿了。”月彦面无表情。

“我死了,没死透,所以又活了。我饿。我要吃肉。”

日彦越过月彦的肩头,果然看见弟弟的棺材打开,棺材里绸缎的被褥凌乱地半挂在棺材板上。

他连滚带爬的爬起来,冲上去一巴掌把弟弟的脸扇歪。月彦不由再瞪大眼,瞳孔缩成细细的枣核模样——他长这么大,做人再坏再烂,也不曾被父母和兄长打过脸。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清脆的耳光声在子夜时分非常清脆悦耳。

月彦歪着头,梗着僵硬的脖子,斜着眼睛看日彦。这古怪的姿势绝非正常人能一直维持的,简直像用尸体摆出来的样子。漂亮的梅红色眼睛透着野兽的冷光,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日彦。

“你,你你你——”日彦扑上去,把弟弟揉来捏去,搓来搓去,拍拍打打,额头和脸颊是温热的,心口是砰砰跳动的。

月彦稳坐原地,不动如山。任由他大力揉搓。

“是热的,活的,脑子好好的,心也在——你,你居然没被我打翻在地——”

月彦瞪着他,气得脸都歪了,额头青筋暴起。“我——饿——我——要——吃——肉!吃!”

日彦放下心来,哽咽着捧着弟弟身无长物唯一的优点那漂亮的脸,“你是真的好了,我打你,你的脸竟没被打肿,身子也没被打歪——壮实了不少,你是真的好了,变得这样健康,都会跟我要肉吃了——”

“嗯?怎得要吃肉,野兽的血肉是平民都不吃的贱物——我立刻叫侍从煮肉汤来。”

弟弟冷嗖嗖地打量着他,像野兽打量着血食。日彦立马披着外衣跌跌撞撞跑出去呼喊侍从和家臣。

虽然月彦的眼神可怕,模样古怪,死了又活显然是变成鬼怪了——但他弟弟显然真的被神明眷顾了,还保留着理智。他看起来那样饥饿,几乎要择人而噬,但他尚存良知,盯着活人口粮忍得青筋暴起,呼吸粗重,拳头紧握——那环形的红线紧紧地缠在月彦手腕上,像驯养野兽的缰绳和项圈。

*

清醒后,月彦的脑子里就自动涌出新的记忆。

他发现自己不但身体变得健康,还得到了不老不死而且更加强韧的肉//体。但他会开始渴望吃人类的血肉,并且只要照射到阳光身体就会化作飞灰。

——沐浴阳光就会死。需要进补血食。

这是新生的躯体发出的警告和饥饿叫嚣。

他的胸膛起伏,全身上下充满了强大的力量,新生的身体强韧而健康。

月彦咧嘴发出嘶哑的笑声,正欲爬起来,就被头顶的木板撞回去。他手下摸到丝绸被褥的厚实触感,又摸摸身上,已经换了白绢反物制作的小袖,新长出来的身体健全而得体,显然是被哥哥拾掇干净的。

他掀开棺材板,舔舔嘴唇,瞪着哥哥新鲜、鲜活的身躯,一点点爬出棺材,带出绸缎被褥,直到爬上寝台。月彦揪着哥哥披着的寝衣,饥渴的目光硬生生把人吓醒。

侍从们在院子里生火做饭。

日彦喜极而泣,亲自端着煮锅给弟弟的碗里舔加炖肉和清汤。鹿肉块尚未炖熟,外层将将断生,内里还有余血,月彦就急不可耐地要吃,还吃得凶猛而迅速,狼吞虎咽,半点都不怕烫嘴,哪有从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公子做派。

家臣和侍从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烤野兔和鸟雀,烹煮山鲸炖菜。

大公子投喂小公子,简直像女房们喂猫,侍从们喂狗,进食者都是能茹毛饮血的野兽。

也正是看着小公子几乎饿到准备茹毛饮血,他们才不得不亲自上阵赶制肉食。

野兽吃过新鲜的血食,就再也不能回头吃熟食菜蔬了。因此他们试图让变成鬼怪的小公子多吃煮熟烤熟的肉类和果子。

日彦看着弟弟吃饭的劲头感到安慰极了,病了快二十年,月彦从未好好吃过饭食。

“能吃是福,能吃就好,吃的多长得快,代表身体健康——我的弟弟终于健康了。”

看着家主喜极而泣的失智样子,家臣们纷纷在心中哀嚎。

藤原氏恐怕真的堕落了,家主铁了心要供养这个不人不鬼的诈尸小公子,如何不被正常人排挤驱赶甚至追杀呢。只有跑路,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了。

日彦可不管这个,用一座肉山那么多的食物喂饱了弟弟,便将他用厚厚的绸缎被褥裹起来在内室安置好。

月彦就在室内看着外面上人忙忙碌碌。障子门早就被妖物弄坏了,四面透风,夜间黑洞洞的,也像一口棺材。

诈尸的小公子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盯着一个个能走会动的人影。

被注视的人僵硬着身子,搬着东西跑来跑去,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被小公子抓去,一口咬掉脑袋。

日彦带领仆从清点家财准备搬迁,竟是连身上的官职都不要了,在正殿的大梁上挂印悬牌辞官,留书号称要“出家”。

藤原氏与虎谋皮遭到反噬,名声自然会垮台,与其守着财产看着家道中落,不如脱身另做打算。

家臣们四处找牛车好搬运箱笼,与其他人家的家臣们意外碰头,大家面面相觑。

好家伙,在那术士伪装成医师的时候,他因为稳定了藤原家小公子的病情而名声大噪,不少人家都请他上门治病——好嘛,这下看来,惨遭毒手的可不止藤原一家。

在天亮之前,藤原氏舍弃祖宅,举家搬迁。浩浩荡荡的队伍披着残余的星月之光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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