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丸走了。
八百理困到神志恍惚，一只笔还捏在手里，脑门就咕咚一声磕在桌面上，又困又疼泪花都冒出来了。
一直坐在旁边的物吉贞宗听到声音都觉得脑壳痛，轻轻挪动到他身边，小声问：“要去休息吗？主君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小审神者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先蠕动着挣扎了一下，发现真的起不来之后才自暴自弃地整个瘫倒，咸鱼一样哼哼唧唧：
“让我就这么待着吧物吉……没有累，就是好困……鸦不让我熬夜果然是对的……”
他的话里是对那个青年付丧神毫不掩饰的亲昵和信任。物吉贞宗一顿，不敢想象理发现自己被鸦欺瞒的时候的样子。
“您这么信任鸦啊？”他轻声说。
声音太轻，除了围在理手边打转的狐之助，谁都没有听见。
小狐狸半阖的眼睛微微一抬，警告似的看着物吉贞宗。
——不可说，不可想，不可做，不允许。
从前那些失格的付丧神，大都是想要独占审神者，把审神者们神隐起来而导致的暗堕。
而在物吉贞宗的话里，狐之助分析出了他对鸦超过羡慕的感情——那名为嫉妒。
“别这么看我，小心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胁差微微一笑，无声地向狐之助做口型，又伸手把八百理手中的笔抽走，把小朋友架着胳膊拖走：
“主君想睡觉的话就到床上去啊，在桌子上趴着睡会脖子疼的。”
拖拖拖，理听到自己脚上的拖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头顶呆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被脱掉外衣塞进被子里，听到物吉贞宗开门出去的声音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无精打采地回答了一句：“是呀。”
胁差慢了一拍才把门关上。
——您这么相信鸦啊？
——是呀。
物吉贞宗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被小主君听到了。
他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自嘲似的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
八百理做了个梦。
他有点疑惑自己最近为什么总是做梦，虽然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
据说做梦是睡觉不安稳的体现，但他以前睡眠质量可好了……
所以说，果然还是本丸的大家太让人操心了吧？小朋友面无表情地想，没办法，这么一群招人疼的刀刀，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害他们，不操心一些都觉得良心作痛。
他站在一片雾霭之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里。
八百理低头看了看自己短小的手脚，和蓝襟白底的狩衣，感叹出声：“这梦还挺还原的……我自己都不一定记得这么清楚。”
这是他还没有拜在源赖光门下时的穿着。
随了八百比丘尼和安倍晴明的审美，冰晶似的蓝白的色调和孔雀一样华贵的衣料，还没有源氏族内绣娘的精美刺绣和笹龙胆的家纹。
有人走近。雾霭随着脚步声和铃铛碰撞的叮铃声响慢慢散开，一条两边开满白槿花的石板路铺开在眼前。
“理，久等了吗？”巫女的声线温和柔美，走近时能看清她冰蓝色清澈幽深的眼瞳，笑起来像含着一汪盈盈的水波：“过来吧，他来了。”
幼年的八百理乖乖地喊了一声“八百比丘尼老师”，然后在女子鼓励的眼神下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衣角，仰头，软软地问：“他是谁呀？”
【这一段吗……我好像有些印象，应该是八百比丘尼老师带我去认识……】
也是自己残留下来的记忆里，最开始的一段。
巫女蹲下，抚了抚他的脑袋和顺直披散着的黑发。
她眼神里的情绪过于复杂，甚至让那汪水波都起了波澜：“是理一直想要的伙伴，他会一直陪着你。”
年幼的小孩子还不到八百比丘尼的大腿高，说话时也奶声奶气，出口的话却让梦境的主人自己都心生惊疑：“那他会厌恶我、背叛我、离开我吗？”
“……”
八百比丘尼把孩童揽进怀里，美丽的冰蓝色眼睛闭上，埋进他肩上堆积的发丝里：“不会。没有人会厌恶你背叛你离开你，理酱可是我们最喜欢的孩子啊……”
衣摆及地的巫女抱了满面懵懂的孩童一会儿，就起身，将那孩子带到另一个人面前。
八百理通过幼年的身体看着这段已经忘记了的过去，心里酸涩至极，身体东张西望。
他眼瞳里映满了白色的柔嫩花朵，不算矮小的灌木被均匀的种在两边，堆在枝头像一团轻盈的白色的火，落在地上又如一层厚重的白色的云。
眼睛里好像有眼泪自作主张莫名其妙的流出来，八百理觉得可能是进了花粉……
【所以我小时候，和鸦见到的第一面，就是哭着去的吗？】
青年站在白槿和小路的尽头。
白底红纹的半脸面具，束在身后的黑色长发，和一双轻盈烂漫的盈紫色眼睛。
身体仍然在自己动作，捏着老师的指尖，好奇地抬头：“你是谁？”
青年笑了一下，单膝跪在他面前，也不顾藤紫云纹的羽织被压在尘土里，摘掉手套，向他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掌。
掌心向上：“我是【……】，以后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请多指教。”
眼泪落在那个人的手心，理听到幼年的自己笑了一下：“是你啊……我是八百理，请多指教。”
那是鸦。理知道。
青年照顾孩子的姿态很娴熟，打完招呼就把他抱了起来，手臂的弯曲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让幼年的理能轻松地倚靠住：“这个样子还真是久违了……”
【久违？什么久违？】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鸦垂下眼睑来看他，轻声问：“是吧，理？”
一瞬间，八百理差点以为鸦在透过梦境跟现在的自己说话。
他被吓得一个激灵，坠落的感觉突如其来，白槿和青年都飞速远去……
他醒了。
“……”
被梦里的小伙伴一句话给吓醒了。
八百理眼神死，缩在被子里。空调温度够低，就像他此刻的心情，透心凉——为什么会这么怂？
狐之助摇晃着大尾巴从他枕边爬起，嗓音细细的：“主君醒了吗？您睡了一个下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说了，只是熬夜熬的有点困而已。”理不知道刀剑们和狐之助都默认是鸦封印他记忆导致的异常疲惫，很有些漫不经心：“睡一觉就好了。”
狐之助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那、您还要接着睡吗？”
“……”八百理沉默一下，“还行，先去把剩下的报告和公文处理完吧。”
小狐狸热泪盈眶！
天啦，这是何等的敬业！
顿时狂吹彩虹屁！
理在一堆彩虹屁里慢腾腾爬起来，稍作洗漱，坐到桌子前面，放空大脑写了点什么，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不管是做梦还是梦的内容，都不对劲。
理伏在书桌上，一边翻看着之前莺丸处理的内容，一边分心回想之前的梦境。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他穿了什么看到了谁说了什么……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但是违和感还是很强，他绞尽脑汁再次挖掘，回想到最后，反而被青年藤紫色云纹的羽织占据了脑海。白槿花的簇拥里，那双盈紫色的眼睛反而更显烂漫绮丽，衣角翩然落下时风雅至极，带起风声如笛。
小审神者顿了一下，觉得脸有点热热的，默默地换了个方向趴着。
鸦长得好看，理早就知道了。虽然没看到过他的上半张脸，但只从白皙光洁的下巴和淡淡水色的薄唇来看，在刀剑付丧神中也显得有些秀气，称一句美人并不为过。
但鸦平时都穿的黑漆漆的。白衬衫黑长裤，黑色的制服外套和配套的黑色披风，一整套正经肃穆的装备穿戴下来，再多的好看也都完全被制服——那不变的、黑白的、厚实的制服——包裹起来，谁也看不到。
八百理已经很久没见鸦穿私服了，像梦里那样走在一片繁花烂漫里更是……
【等一下。】
小少年慢慢坐起身子，眉头微皱。
【繁花烂漫……的白槿？】
【我第一次见到鸦，应该是在晴明老师的本丸或者庭院里。】
【鬼切小叔叔一向最讨厌白槿，晴明老师也知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不管是本丸还是庭院，都没有过这种花……】
除了最近几次，他一向很少做梦，而且做了梦也记不住。
醒来之后还能回忆得这么清楚、这么真实的梦境，应该就是多年来被他忘记的回忆了。
——而不是凭空产生的臆想。
那么问题来了。
【我的回忆里，为什么会有白槿？】
全文大修5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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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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