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躺在床上。床垫的硬度合适，没有软到让他难以入睡的程度，但他还是没有睡着。他的双腿于丝绸床单下交叠，十指交叉自然置于腹部，眼睛望着深红色床帘的顶部，仅能凭借窗外渗入的月光辨识床帘的古典花纹。
这里是坐落于东欧大陆的古国拉脱维利亚——一个君主集权制的国家。他所在的城堡名为毁灭城堡。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搬家”，他跟随杜姆博士离开了自己的宇宙——或“维度”，无论怎样称呼都行，总之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充斥着无尽痛苦与折磨的世界。这次离开是否意味着“新生”还有待商榷，但他至少不用再担心被过去的梦魇困扰。
他摆脱了道德的枷锁，拥抱自身的黑暗面，成为了更好的人，十九年的人生拥有了真正的意义——从今往后，他将会为了自己而活着，只为自己而战，而不是什么亲情、友情或爱情。“人类的**如此落后，只配沦为力量的养分”，这话实为杜姆博士所言，作为给予维克多亲手杀死马克的“赞扬”。
杜姆博士——维克多更乐意称呼他为杜姆——是拉脱维利亚的国王、独裁者，以及“史上最伟大的领袖”。他邀请没有归处的维克多加入他的王国，但并非单纯成为他的子民，而是担任一位“拥有殊荣的辅佐者”。
“自大狂。”维克多出声评价道。
至于维克多为何会容忍一个素不相识的“自大狂”使唤自己，那还得从杜姆的身份说起。很简单，杜姆就是他，一个集自傲与力量于一身的维克多。杜姆跨越时空来寻找他的变体，自然不是为了玩“过家家”游戏——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维克多掀开床单，穿上鞋子，披了一件长袍便拉门而出。毁灭城堡的长廊设置有现代的照明装置，随着维克多的行走自动点亮其所到之处的灯光。月光穿过长廊的窗口，在维克多经过时短暂打在他宛若恶魔的侧脸上。
他在一扇比他高出两个头的大门前停下，门口两边有两个末日机器人把守。它们从外观上看与杜姆完全一致：身穿深绿色斗篷与长袍、镶嵌有铆钉的全身盔甲、铁面具下冷漠无情的眼睛。它们微微低头，俯视在大门前站定的维克多，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维克多盯着这两个末日机器人，直到确认过它们不会真正阻拦自己，才上前一步，用双手推开面前的大门。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大门向里敞开，屋内的灯光让维克多得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这是一间布局与他所在的房间相似的卧室。尺寸夸张的大床、塞满书籍的书架、燃烧火焰的壁炉，以及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的杜姆，兜帽落在他的脖子后方，将他被金属包裹住的脑袋暴露在维克多的眼前。他手捧着一本封皮老旧的书，铁面具往维克多所在的方向转去，在看清来人后，面具下的褐眼小幅度眯起，随后恢复原状，低头继续看书。
“睡不着吗？”杜姆问道，同时抬起右手，动了动食指与中指，维克多身后便再次传来大门转动的“吱呀”声，而后是沉重的关门声。
“你独自一人也不会摘下面具吗？”维克多反问道。
杜姆的面具下传出意味不明的吟声，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书，“唔……你很好奇？”
“摘下它。”
杜姆合上书本，将其放到前方的矮圆凳上。维克多绕到壁炉前，俯视仍旧没有看向自己的杜姆。
“无礼的要求。”杜姆回道。
“但你会满足我。”
听闻此言，杜姆终于抬起头，对上维克多的非人之眼。
“为何不自己‘动手’查看呢？”他的语气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挑衅，“你在害怕什么，维克多？”
“毁灭。”维克多纠正他。
杜姆的眼睛再度眯了眯。有眼珠的人都能觉察出其面具之下的得意。维克多不打算纵容他，也没有身为其未来臣民的觉悟。他在壁炉前弯下腰，朝杜姆的脸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杜姆的铁面具时，一只佩戴腕甲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你的行为十分冒犯。”杜姆警告他，手上的力度维持在能将常人骨头拧断的程度，“需要我提醒你拉脱维利亚的铁律吗？”
“‘杜姆的意志高于一切。’”维克多答道，“别忘了，我也是‘杜姆’。”
杜姆定定看着他，面具下的呼吸声愈发清晰。几秒后，他松开了维克多的手腕，任由那只手握住铁面具向外拉扯。
壁炉中的火炭噼啪作响，与金属剥离的声音重叠。摇曳的火光照亮沙发上的男人的容貌。他有着一副宛若天神雕刻过的脸：挺拔的鼻梁、冷峻成熟的五官、稍显压低的眉骨、微微鼓起的腮帮。这张脸的主人正极力抑制怒火，由下往上瞪着粗暴扯下自己面具的维克多——
若无视其左脸狰狞的疤痕与深褐色的眼眸，杜姆完全能称为成熟版本的维克多。
“你长得……”维克多动了动唇，决定还是给出一个相对合适的评价，“不赖。”
杜姆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向自己。维克多不得不用手撑住沙发的扶手，以免自己直接跌入杜姆的怀里，手里的铁面具砸向地毯，没发出半点声响。他们脸对着脸，炙热的鼻息打在各自脸上，皆从对方眼中看清了自己当下稍显狼狈的姿态。
“省省吧，维克多·毕夏普，“杜姆念出了维克多最恨的那个名字，似是想要以此激怒他，意图过于明显了，“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
“堂堂一国之君，竟会因为外貌的缺陷自卑？”维克多用右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抚过他脸上的那道疤痕，“这才是你找上我的原因吗？出于自恋？”
杜姆的一边嘴角微微抽搐，被面部肌肉压得死死的。“听上去你才是自恋的一方。”
“是你先来找我的。”
“的确。”杜姆答道，“但我给过你机会了。”
这话倒是没法反驳，可维克多还是不想让对方赢得太过轻松。他弯起拇指，让指甲陷入疤痕的沟壑中，以此提醒杜姆疤痕的存在。“我不需要你，杜姆。然而，显而易见的是：你需要我。”
杜姆的眉头皱得更深，与此相对的是维克多上扬的嘴角。
“你需要我的力量，因为你太过弱小，无法自行解决即将到来的危机。”
“如此傲慢。”杜姆吐出一句简短的评价，但没有继续打断他。
“你选择我，是因为我在任何一个多元宇宙中都不受束缚——我的力量来源于创世之神。”维克多停顿一会，紧接着引用白天从富兰克林那儿收到的评语，“我是‘被多元宇宙孕育的存在’，是所有宇宙中最特殊的‘毁灭’。我说的对吗？”
杜姆盯着他，呼吸在听闻“毁灭”一词时瞬间停滞。“……你没我想象的那么愚蠢。”
“因为我正‘看着’你呢。”维克多的食指微微发力，强行抬起杜姆的下巴，让他的脸在惊诧中贴得离自己更近，近到连睫毛颤动的幅度都能被维克多的肉眼轻易捕捉到。“你没牌可打，杜姆。从某种方面来说，你的现状比我还惨。”
“至少我没有杀死我的母亲。”
维克多低笑起来。这是他认识杜姆以来头一回被对方逗乐，因为杜姆的反击让他以为自己在和小学生吵架；杜姆的逃避也间接证实了自己上一秒的言论。他决定适当让步，顺从杜姆，任其转移话题。“如果你调查充分——假设你调查充分，你应当知道莉莉·毕夏普并非我的生母。”
杜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乘胜追击：“你在为你弑母的罪行开脱吗？”
“我问心无愧。”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杜姆再次愣神。他转动眼珠，回避维克多的视线，让目光落在壁炉燃烧着的木炭上。“……你的无耻连我都为之咋舌。”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真诚的生日祝福。”
那双棕褐色的眼珠顿时转回原位，诧异地看着压在自己上方的维克多。捏住杜姆下巴的手指松开，下滑至他的胸甲处，摊开五指搭在靠近其心脏的位置。杜姆的盔甲坚固且结实，维克多几乎觉察不到盔甲底下有心脏跳动的迹象。
“祝我生日快乐吧，维克多·冯·杜姆。”维克多垂下睫毛，感受着掌心底下坚硬的触感，仿佛正在抚摸一颗永远不会为任何人跳动的金属心脏。“你是唯一能为我庆生的人了。”
五月三十日，他的生母诞下他的日期，而不是他被收养的日期。
维克多回忆起从自己身上洞察到的真相，陷入惆怅当中，下巴却在下一刻被冰冷的手指捏住——杜姆的金属拇指仿照他先前的动作，在他的下嘴唇边缘处摩挲。
“别让任何人看到你现在的表情。”杜姆用强硬的口吻对他下令，“我们是‘毁灭’。多元宇宙的主宰不存在弱点。”
“是啊……”维克多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杜姆，感受到对方的腕甲在他抚过的每一寸地方都留下了金属的寒意。“可我们并非唯一的‘毁灭’。”
听到这话，杜姆自然下垂的嘴角突然翘了起来，“那就让它变成事实。”
维克多眼神一凌，意识到了杜姆话中的含义。
“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意义，毁灭。”杜姆扬起头颅，让自己的鼻尖碰上维克多的，闭上眼睛轻轻磨蹭。“我们注定要成为多元宇宙唯一的主宰。”
杜姆的话语轻柔得宛若羽毛搔过维克多的胸膛。他是如此自信，仿佛自己口中的承诺必然会实现。撑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逐渐收紧，抵抗来自对方的施压，维克多垂眸看着眼前微微张开的嘴唇，感受到对方的另一只手攀上了自己的脖子，留下足以令脖颈战栗的温度。
最终，维克多放松了苦苦支撑上半身的左手，任由对方的手向下施加力度，按着自己亲上那对与他如出一辙的嘴唇。
「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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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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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命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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