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陌上桑

“你在这干啥,没看来客人了,还不快准备碗筷去。”汉子对着妇人吼了一声,随后转头陪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家里的这有点不灵光,道长别在意。”

“哪里,不过有妻如此,居士能不嫌弃,还和妻子不离不弃,令人佩服。”

汉子一僵,随即讪讪一笑:“穷乡下人,能讨到老婆就不错了,凑合过呗。”

玉骨不置可否一笑,走进堂屋,看两人已经摆好了饭,显然也是正要吃饭。落了座之后,那妻子拿着碗筷幽魂一样慢吞吞走进来放在玉骨跟前。随后也坐下了,闷声不响开始扒饭,也不寒暄,真跟个透明人一般。

汉子更尴尬了,玉骨赶在他开口呵斥前道:“居士也吃吧,是贫道打扰了。”

“见笑,见笑。”汉子也不是口齿伶俐的,顺势不再提妻子的失礼。

玉骨在饭桌上不着痕迹地套话,很快就知道了村子的大概。

这村子叫王家村,村里的人多数姓王,他们是东汉晚期从延州逃避战祸来到这里的,虽然近几十年江山已定,但他们已经繁衍几代安土重迁了。这汉子有个很土气的名字,王大牛,是这一代的族长。

“居士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族长真是能力不凡。”玉骨顺口称赞。

不想王大牛脸色微变,神色中不是被夸赞后的得意,而是一种夹杂着凄苦、冷淡的复杂,摆手道:“什么能力,别人不想当罢了,这么小的村子,族长能有多少事,有福享不着多少,有苦还得受得更多。”

玉骨感觉出这位族长话中有话,不过交浅言深,便不再追问。

三人吃完饭,王氏自去收拾碗筷,玉骨转而问起风景习俗之类的,可惜这位也只勉强识得字,再好的风景说起来也如同嚼蜡,玉骨要不是为了打探信息早打呵欠了。

不知不觉天已擦黑,忽然王氏又无声无息走进屋:“天黑了,该歇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嘶哑,一个字一个字平板说出,每个音都伴随着嗓子里“嘶嘶”的响声,似乎说话对她是一种折磨,然而对听者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玉骨看到王大牛的身子明显瑟缩一下,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在他以为他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却站起身道:“是该休息了,道长的屋子在那边客房,请自便吧。”

在这段沉默过程中,王氏就一直直勾勾盯着丈夫,把玉骨当做空气一般,直到听到这声肯定,她才转身离开。

暗淡的天光下,王氏的身影几乎要融入灰蒙蒙的夜色中,氤氲成一团浑浊不堪的墨影,有几分魔魅之感。王大牛就跟着这个有些瘦小的影子亦步亦趋离开。

玉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统统,我越来越好奇了,你说的对,这个世界很精彩。”不管是王大牛残废的手,对王氏的畏惧厌憎,还是王氏的状态,都很奇怪。尤其是王氏,他可以肯定这只是个性情古怪的普通妇人,王大牛为什么会畏之如虎憎之如仇,怕老婆可也不是这种怕法。

“真是有趣的夫妻,总感觉晚上会出点什么事呢。”玉骨看着窗外已经如墨一般的夜色自语。

“别多事,外乡人。”

蓦然,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低沉黯哑。

是王氏的声音,可是玉骨敢肯定,王氏并不在附近,而且她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会什么传声之法。没有邪气,没有术法,声音就这么在耳边凭空响起,玉骨就算自恃本领不错,也禁不住从脊背冒出一股凉气,这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做出威胁之前,难道不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吗?”玉骨低声冷道。

等了许久,外面一片寂静,既无应答也无任何声响……嗯?无任何声响?玉骨悚然一惊,暮春的山村,夜晚也该有生机勃勃的夜曲,怎么可能这副万籁俱寂的样子,就好像随着天黑,这个村子也随之死去一般。

太反常了!

他站起身走出房门,门外是黑黢黢的天地,没有星月,吞噬了一切的黑色模糊了所有的影像,仿佛天地间除了自己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他回头,身后的房子不出意外的消失不见。

鬼打墙吗?

“呵呵,还真是闹鬼的必备桥段呢,在一个没有任何鬼气的地方忽然进入异度空间,这种玄妙的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不管你是谁,你彻底勾起我的兴趣了。”

玉骨举步往前都去,素衣无风自动,成为空间里唯一的亮色。他踽踽独行,甚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心理。

行了不知多久,玉骨始终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步伐,真将这一片黑暗诡境当成了信步的闲庭。

这时,远方渐渐燃起灯火,一盏一盏灯笼散发着刺目的红光,那是血一般的颜色,点燃了整片黑暗,耳边响起吟唱之声“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声音凄苦不堪,吟唱的是汉时流传的美丽歌谣《陌上桑》。

玉骨面不改色,走近了便看到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映照着一座坟茔,层层叠叠的土坵,星星点点的灯火,绵延了大片,有一种一望无际的错觉,寒了人心,哀绝彻骨。

“这里是故事的起点吗,是你或者你们想让我看到的真相?如此轻易揭破谜底,无论你是谁,我开始相信你确实没有恶意了。”玉骨望着满目凄凉叹息般说道,是说给自己,更是说给背后之人。

他能感觉到此方空间虽然压抑,却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夺人性命的杀意,只有让人禁不住随之沉沦的绝望。

这么多的坟墓,预示着此地的故事绝对不可能让人欢喜。

话音落,何处吹来凄惨阴风,从眼前直吹过无尽土坵,吹散百年尘埃。坟茔点点崩解,化为尘沙飞散,血色的灯火无根漂浮,绵绵延延燃烧成一片血海,血海之中是更加令人惨伤的幻象。一幕幕栩栩如生。

那是即使湮灭在史书之中也会有人铭记的地狱之火。

也是失去了为人尊严的魂魄百年不散的怨恨。

“我曾经作为人存在于天地之间,如果不能作为人一般生,那就舍弃轮回,作为厉鬼死去吧,然后折汝之骨,食汝之肉,饮汝之血,裂汝之魂,让汝等践踏我之人与我一同坠入无间!”

誓言出自一个人的呐喊,最后却汇聚为恍若千万人的洪流,呼啸回荡在血海之中,如轰雷响彻天地,震撼寰宇。

是何等怨恨能惊动天地,是何等惨剧能跨越时空?

玉骨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

“族长,城里已经没有粮食,守不住了,咱们离开吧,能抵抗到现在,咱们也无愧大汉朝了。”绝望的族民大着胆子向将军谏言。

将军虎目圆睁,怒叱:“住口,你我深受汉家大恩,怎能在此时弃城而逃,咱们身后就是边关,咱们绝不能让这帮贼子冲过去,让边关陷入乱民与匈奴夹击的境地。再要胡说,动摇军心,定斩不饶!”

“可是族长,兄弟们已经没有力气了啊。”另一族民面容哀戚,“咱们真的尽力了,援军迟迟未到,恐怕派出求援的人早就命丧贼子之手了。”那求援的人是说话人的亲侄,怎不叫他感伤。

族长看着一个个满是饥饿疲惫的憔悴面孔,似是不忍,缓缓闭上眼睛,半晌猛然睁开,神色恢复坚定,咬牙道:“让兄弟们继续顶着,粮食我来解决。”

“可是族长,城堡里已经……”族民话未说完,族长身影已经远去,昂藏七尺之躯,依旧虎步龙行,气势凛然,仿佛不可战胜。

“族长每次都能战胜任何困难,也许这次咱们应该继续相信他,罢了,就再拼过一阵。”

疲惫的士兵靠着对族长的崇拜继续抵抗城堡外起义民众的攻势。就在他们虚弱到几乎拿去不起手中的武器时,一阵阵肉香唤起了他们心底的渴望。

没人想去质疑肉从何来,他们遵循了生物最基本的生存**,毫不犹豫的吃下了鲜美的肉汤,即使心中已经猜到,也从心底回避了答案。

似乎不说出来,一切便不曾发生。那骨那肉那血便不是来自与他们同样的生灵,不是来自或许在路上曾亲切召唤、在心底曾殷殷敬慕、在疲累时为自己送上关怀的——女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族长眼中的血红越来越浓重,暴戾阴沉之气也越来越重,虽然他还活着,却渐渐地有了鬼气。而那些族民对肉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强装镇定到后来的越来越坦然。

他们虽然还是人,却已与鬼无异了。

史书中曾堂皇记载着为守城而杀妇孺为粮的事迹,且并不鲜见,虽毁誉参半,但到底还得赞一声忠义,但当真实一幕上演,便只看得见满眼血色、听得见满耳不甘的哀嚎了。

生而为人,何其幸运,生而为女人,何其不幸,即使是一位母亲,也必须化为饲活儿子的血肉,倾尽最后一点价值,似乎奉献便原该是她们的美德。

玉骨叹息不已,但也同样怀疑,仅仅如此,也许还不足以让这个村子完全魔化。

果然,血海之中幻象依旧在变幻。

城堡靠着女子的血肉终是等来了援军,但是同样等来的还有责难,只因为那些乱民之中有他们的族人。事情总要有人背锅,腐朽黑暗的东汉末期,谁会背锅显而易见。

族长见机的快,带着仅剩的族民和搜刮的财宝连夜奔逃。可是茫茫天地,天灾**不断,弹尽粮绝之时,战争后幸存的女人最终也没有逃脱被吃的命运。

他们逃入深山定居,这帮已经如活鬼一般的人类屠戮了原有村子的男丁,霸占了他们的女人。

他们一个个狂笑着,看呐,只要他们想,又怎么会缺女人,所以女人根本没有价值。

已经异化了的人,心已经完全疯狂扭曲了,礼义廉耻忠孝仁善半点不存,如果还有一点身为生灵的意识,那就是繁衍的本能,真是可喜可贺。

唐朝中期名臣张巡安史之乱中为了守城,把小妾和三万妇孺当成了军粮,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样的历史读到的时候真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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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陌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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