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伦特斯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颗投入古蒂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当年少年人的骄傲与那份在雷东多面前根深蒂固的笨拙，让他选择了最别扭的方式去应对。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那份“自甘堕落”演绎得更加淋漓尽致。
数学课上，他公然趴在桌上补眠，任由老师不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西班牙语文学的随笔，他交上去的是几行潦草敷衍、辞不达意的句子；甚至在某次学生会组织的校园清洁活动中，他借口脚踝不适，躲在树荫下看着雷东多带着其他成员忙碌，那挺拔的身影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刺痛着古蒂的眼睛，也加剧了他内心扭曲的、想要破坏这份完美的冲动。
他如愿地看到了雷东多的怒气。那怒气并非雷霆震怒，而是更冷的、更压抑的东西。在一次训练结束后的走廊，雷东多拦住了吊儿郎当背着书包准备离开的古蒂。
“古铁雷斯。”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像积雨云，“如果你对足球，对学业，甚至对你自己都失去了最基本的尊重，那么留在皇马的意义是什么？”
古蒂的心脏被这话语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可他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点挑衅：“学长管得也太宽了吧？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总是活得那么……紧绷。”他刻意用了雷东多最可能反感的词汇。
雷东多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失望，那比任何斥责都让古蒂难受。他抿紧了唇，线条优美的下颌线绷得很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古蒂一眼，转身离开。那眼神像冰锥，凿开了古蒂伪装的硬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渴望被认可的软肉。
为什么要把事情搞成这样？古蒂在无人的角落狠狠捶了一下墙壁，指关节传来尖锐的痛感。他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为什么最终总是把他推得更远？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黄昏。雷东多因为准备毕业事宜和大学申请，在图书馆逗留得比平时更晚。当他整理好经济学资料，准备离开时，瞥见阅览室最偏僻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伏在案前。
是古蒂。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为他那头金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他不再是课堂上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眉头微蹙，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摊开在他手边的，正是那本被他戏称为“天书”的数学教材。
雷东多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看到古蒂算到难点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姿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苦恼；也看到他最终解出答案时，眼睛骤然亮起的光芒，像地中海最晴朗的天空。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雷东多心中涌动。他误会了这个孩子。那些表面的散漫与叛逆之下，藏着的是一颗不甘人后、默默努力的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雷东多没有出声打扰，而是转身离开了图书馆。但他没有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已经空无一人的足球场。然后，他看到了更令他动容的一幕——古蒂独自在暮色笼罩的球场上加练。他不是在练习华丽的过人技巧或是大力射门，而是在反复进行最基础的折返跑、变速冲刺和停球练习。汗水浸湿了他的球衣，紧紧贴在年轻的、充满爆发力的背脊上，他喘着粗气，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永不熄灭的火焰。
原来，那些赛场上的灵光一闪，那些锐不可当的突破，并非全然天赋，而是由无数个这样无人喝彩的黄昏堆砌而成。
第二天，雷东多在训练后主动找到了古蒂。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走廊，而是在更衣室旁边安静的器械室。
“古铁雷斯，”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少了那份疏离，“关于我之前对你的批评，我道歉。我看到了你在图书馆和球场上的努力。是我武断了，没有看到表象之下的真相。”
古蒂完全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次与雷东多交锋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等到一句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来自费尔南多·雷东多的道歉。这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所有准备好的尖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没关系。”
“我看到你在看微积分，”雷东多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局促，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有遇到难题吗？”
于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数学辅导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雷东多的讲解如同他踢球的风格，清晰、严谨、直指核心，没有多余的废话，却总能轻易解开古蒂纠结已久的困惑。古蒂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肥皂与青草的气息，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随那修长手指在草稿纸上划过的轨迹。
这样的时光后来成了常态。有时是数学，有时是雷东多擅长的经济学科目。在那些独处的时刻，雷东多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他会偶尔提及未来的规划。
“毕业之后，我打算去大学攻读经济学。”一次讲解完一个复杂的模型后，雷东多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忽然说道。
古蒂正沉浸在公式的海洋里，闻言猛地抬头：“经济学？不踢球了吗？”在他心里，雷东多天生就该在绿茵场上挥洒才华。
雷东多转过头，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踢球是热爱，但人生不只有球场。经济学很有趣，它能解释世界的运行规律。”
他的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种古蒂无法完全理解的、对未来的笃定与憧憬。那一刻，古蒂清晰地感觉到，雷东多像一阵风。一阵清醒而坚定的风，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吹拂，不为任何人停留。他可以被感知，可以被仰望，甚至可以短暂地被他带来的清凉拂过面颊，却永远无法被抓住，被私有。
暗恋的心情在此刻变得愈发酸涩而卑微。他贪婪地汲取着这偷来的、近乎温柔的时光，听着雷东多用他那独特韵律的嗓音讲述着供需曲线、市场机制，觉得那些枯燥的理论都变得动听起来。可他心里明白，这一切建立在学长对学弟的关怀之上，建立在一种发现“璞玉”后的责任心上，与他内心深处汹涌的、不见天日的爱恋，毫无关系。
他继续着他的暗恋，像守护一个绝密的宝藏。雷东多的道歉与辅导，非但没有熄灭这团火，反而为它添加了更耐燃的薪柴。只是这火焰燃烧得更加安静，更加内敛。他不再试图用惹麻烦的方式吸引注意，而是更加拼命地学习，更加刻苦地训练。他想，哪怕永远追不上这阵风，至少，要让自己成为配得上被他看见的、更好的自己。
他有时会看着雷东多专注讲题的侧脸，在心底无声地说：你看，我在努力了。我在努力理解你想要去的那个世界。
虽然那个世界，似乎并没有为他预留位置。
雷东多就像天边那一抹抓不住的风，带来过片刻的清凉与悸动，最终还是要奔向更广阔的天地。而古蒂，这只成长中的金狼，只能在这阵风离去之前，拼命记住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一切，然后将所有未曾言说的告白，埋藏在马德里永不落幕的夕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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