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多的毕业聚会，在他位于城郊的家中举行。请柬简单而精致，一如他本人的风格。古蒂终究还是不舍得，或者说不敢拆开那封信，至少在雷东多离开之前。
这一封信，也许还有里面的薄薄的几页纸，是一个过于沉重的潘多拉魔盒。他几乎能听见里面囚禁着的声音——那些他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或许存在的温存与告别，但更可能的是，一种更为残忍的、彬彬有礼的理性。他惧怕里面是费尔南多清晰而冷静的笔迹，为他俩之间所有未曾言明的情愫画上优雅的休止符；那字句会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剖开他所有隐秘的、炽热的、近乎幼稚的幻想，然后告诉他，一切只是他独自上演的一场盛大单恋。
他更恐惧的是，一旦展开，就意味着接受。接受那个赋予他以华彩与意义的章节，已经轰然落幕。这封信是费尔南多留给他的最后一块碎片，维系着那个尚未完全破碎的、有“他”存在的过去。只要不读，那段记忆就仿佛还在以某种微弱的频率呼吸着；只要不读，告别就尚未被白纸黑字地确认，费尔南多就仿佛只是又一次寻常的远行，而非从他生命的经纬中决绝地抽离。
于是他借了劳尔的邀请函看上面的内容。
握着那张硬质卡片，指腹摩挲着凸起的烫金字体，内心翻涌着告别前的最后一场海啸。耶罗、劳尔、莫伦特斯……名单上的名字都是皇马学校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而他，何塞·玛利亚·古铁雷斯，位列其中。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认可，但他渴望的，远不止于此。
聚会那晚，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酒香和少年人特有的、无所顾忌的活力。雷东多作为主角，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之间。他依旧挺拔，依旧优雅，毕业的喜悦为他镀上了一层温和的光晕，却也让那份即将离去的气息更加清晰。
古蒂躲在喧嚣的角落里，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桑格利亚酒，目光像被磁石吸引，始终追随着那个身影。他看着劳尔和莫伦特斯笑着与雷东多碰杯，看着耶罗以学长的身份拍着雷东多的肩膀说着勉励的话，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去，祝福、谈笑。他觉得自己和这片欢腾格格不入，像个误入盛宴的局外人，心脏被一种酸胀的、即将永别的预感填满。
不能再这样了。古蒂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点燃了胸腔里最后一丝勇气。他必须说出来。哪怕被拒绝，哪怕从此成为对方记忆里一个可笑的注脚，他也要让这阵风，在离开前，听见他的声音。
当一首舒缓的舞曲响起时，人群自动让出中央一小块地方。古蒂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径直走向被几位朋友围着的雷东多。他的脚步有些发虚，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学长，”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显得有些微弱，却清晰地传入雷东多耳中，“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几道诧异的目光落在古蒂身上。邀请聚会的主角跳舞，在此时的语境下，其意味不言而喻。劳尔担忧地看了古蒂一眼，莫伦特斯则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保持了沉默。
雷东多显然也愣住了。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愕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看着古蒂，看着少年那双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的、孤注一掷的火焰，那里面的情感过于汹涌，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雷东多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古蒂有些汗湿的手。
“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像赦令。古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僵硬地跟着雷东多走入舞池，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对方腰侧，另一只手被雷东多干燥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距离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可以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们随着音乐缓缓移动步伐。古蒂的舞步生涩，甚至几次踩到了雷东多的脚，他窘迫得脸颊发烫。但雷东多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只是稍稍收紧手掌，带着他，引导他，像在球场上引导一次进攻那般自然。这短暂的、近乎亲密的接触，像一场不真实的美梦，古蒂宁愿时光永远停驻在此刻。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梦，醒了。
古蒂没有松开手，反而更紧地抓住了雷东多的衣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随风消散。“雷东多学长，”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有话对你说。”
雷东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被他拉着，穿过好奇或了然的目光，走到了连接花园的幽静回廊。这里远离了室内的喧嚣，只有月光和远处隐约的笑语。
在爬满藤蔓的廊柱阴影下，古蒂停住脚步。他鼓起所有勇气，抬起头，直视着雷东多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深邃难测的眼睛。
“费尔南多，”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省略了敬称，直呼其名，“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在球场上见到你，就喜欢你。”
话语终于说出了口，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等待审判的惶恐。他语无伦次地继续，像是要把积攒了整整一个青春的心事全部倾倒出来：“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不合时宜。你可能觉得我很奇怪，或者只是一时冲动。但我不是。我剪和你一样的头发，我拼命踢球，我甚至去学那些该死的数学……都是因为……因为我……”
他哽咽了一下，无法再说下去。蓝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倔强地不肯落下。
雷东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等到古蒂说完，空气中只剩下夜晚的虫鸣和少年粗重的呼吸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何塞。”
他叫了他的名字。不是姓氏，是“何塞”。
古蒂的心猛地一颤。
“你是不是，”雷东多的目光落在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上，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没有拆开我给你的那封信？”
“……信？”古蒂茫然地抬头，一时无法理解话题的跳跃。他想起那封被他像圣物一样珍藏、却始终没有勇气拆开的、带着金色星点的牛皮纸信封。“我……所以那封信……可是莫伦特斯他们都有……我猜到不一样......但是......”
雷东多轻轻摇了摇头，月光在他眼中流淌，像是融化的银河。“那封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原本以为，你会看的。”
此刻看着古蒂，他忽然意识到那些传闻中的风流倜傥不过是精心编织的伪装——就像沙漠里的动物会故意扬起沙尘，掩饰自己最柔软的腹部。
这个认知让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起来。他想起古蒂总在进球后最先望向自己，想起那些刻意模仿的发型，想起少年在被他批评时蓝眼睛里转瞬即逝的脆弱。所有线索串联成惊心动魄的真相：原来那些莽撞的靠近，那些笨拙的模仿，都是深海的鲸发出的频率。
他看着古蒂骤然睁大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微笑起来，继续说道：“是我给你的，独一无二的信。”
“这一次，让我先向你伸出手吧，何塞。”
一瞬间，古蒂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喧嚣的室内，不顾旁人惊愕的目光，发疯似的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着细微纹路的信封。
他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撕开了那枚烙着“R”字的火漆。里面没有学生会的官方信纸，只有一张素白的、质地优良的纸笺。
他展开信纸，雷东多那熟悉而优雅的字迹映入眼帘。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几行简洁的文字，却像最猛烈的飓风，瞬间摧毁又重建了古蒂的整个世界。
「你的头发像掠夺黄金的黄昏，
我的失败与胜利，你都有份。
你是我孤独的夜晚里，
确切的回响与永恒的星辰。
——致我的恋人，致何塞。」
信纸从古蒂颤抖的指间滑落，他缓缓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回廊的方向。
世界仿佛被施了魔法，唯独他是清晰的。
他立在长厅的另一端，像一座孤绝的远山。壁灯的光华流淌在他深色的礼服上，勾勒出肩线利落的剪影，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底。那双眼睛，是两个未曾被稀释的深夜，沉静地、穿透一切虚浮的光影，只映照着他一人。
他们之间，隔着整个宴会的沸腾，隔着无法计数的、模糊晃动的人形。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这近乎窒息的一瞥，在鼎沸的人声之上，搭建起一座绝对寂静的桥。
雷东多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月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他修长而温柔的身影。
原来，那阵他以为永远抓不住的风，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为他停留，并留下了一封写给永恒的情书。
热情热爱倍难枕
怎知道爱上了你像似**
仍然愿意靠向你亲近
也许痴心可以换情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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