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的冬日,似乎永远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也更漫长。又是一年大雪封山时,天地间一片苍茫寂寥,唯有神殿檐角的风铃,在呼啸的寒风中发出断续而清越的声响,打破这凝固般的寂静。
时影成为少司命,已近十年。
这十年间,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时钰时时看顾、偶尔还会因修炼过度而受伤的少年。他的修为日益精深,对九嶷山各项事务的处理也愈发娴熟老练,威仪日重。在世人眼中,他是继时钰之后,九嶷山最耀眼的存在,是空桑未来不可或缺的支柱。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依旧保留着只为一人显露的柔软。
此刻,他正端坐于偏殿的书案后,批阅着各地呈报上来的、关于灵脉异常或邪祟作乱的卷宗。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驱不散他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成为少司命,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与奔波。这十年,他踏遍空桑各处,处理过无数棘手的难题,也见识了更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每一次归来,九嶷山这片净土,便显得愈发珍贵。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时影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玉简上游走,只是淡淡开口:“回来了?”
能不经通传直接进入他处理公务的偏殿的,这九嶷山上,只有一人。
时钰脱下沾染了雪屑的厚重斗篷,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常服。他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伏案工作的时影。跳跃的烛光勾勒出时影专注的侧脸,轮廓比少年时更加分明,褪去了青涩,沉淀下成熟与稳重,唯有那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时,还依稀能找到几分旧日的影子。
十年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又仿佛改变了一切。
“嗯。”时钰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风尘仆仆的沙哑。他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了烤,驱散指尖的寒意,然后才缓步走到书案旁。
他没有打扰时影,只是随手拿起一份他已批阅完的卷宗,快速浏览着。目光扫过那清隽有力、条理分明的批注时,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
时影写完最后一笔,将玉简放下,这才抬起头,看向时钰。他的目光落在时钰微湿的肩头和带着倦意的眉眼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北境之事,棘手?”
三日前,时钰亲自前往北境处理一桩连当地驻军都感到棘手的妖兽暴动。那妖兽据传有上古血脉,极为凶悍。
“已解决了。”时钰放下卷宗,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去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时影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并非来自妖兽,而是属于时钰自身。他的目光沉了沉,却没有追问。他知道时钰的性子,若他不想说,问也无用。
“热水已备好,先去沐浴解乏吧。”时影起身,从一旁的矮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递了过去。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时钰看着他,沉默地接过衣物。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触碰到时影的手背,一触即分。那微凉的触感,却让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十年了。他们之间,依旧维持着那种心照不宣的、于无人处悄然流淌的默契与关怀。在人前,他们是威严持重的大少司命,恪守着师徒之礼,叔侄之分。唯有在这种独处的时刻,那些被深深压抑的情感,才会透过细微的举动,悄然流露。
时钰去沐浴了。时影重新坐回书案后,却有些心神不宁。他拿起一份新的卷宗,目光却无法聚焦。脑海中浮现的,是时钰眉宇间那抹难以掩饰的倦色,以及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知道,时钰总是这样,将最危险、最棘手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仿佛不知疲倦,也不会受伤。可他知道,他不是神,他也会累,会痛。
约莫一炷香后,时钰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回来了。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平日里的冷肃,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纷扬的大雪,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时影放下手中的笔,走到他身后。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热气息。
“伤在何处?”时影的声音很轻,打破了寂静。
时钰背影微微一僵,没有回头:“说了,无碍。”
“让我看看。”时影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时钰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转过身。他撩起左臂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虽然已经过处理,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看着依旧狰狞。伤口周围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黑色煞气,阻碍着愈合。
时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托起时钰的手臂,指尖凝聚起温和纯净的灵力,轻柔地拂过伤口周围,试图驱散那缕顽固的煞气。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时钰低头,能看到他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以及紧抿的、透露着担忧的唇。
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那妖兽临死反扑,带了一丝上古魔煞,一时不察,被其侵入了伤口。”时钰低声解释,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时影没有作声,只是更加专注地运转灵力。他的灵力属性偏于清正温和,对于驱除这类阴邪煞气有奇效。柔和的白光笼罩着伤口,那缕黑色煞气如同遇到克星般,丝丝缕缕地被逼出、净化。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时影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暖石,漾开圈圈涟漪。十年了,这孩子……不,如今已是能与自己比肩的少司命,却依旧会为了他的一道伤口,如此耗费心神。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用袖角,极其轻柔地替时影拭去了额角的汗珠。
时影动作一顿,抬起眼帘,撞入时钰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中。那里面,不再是以往的冰冷与克制,而是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深沉如海的情绪,有关切,有欣慰,更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愈发无法割舍的眷恋。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殿内是温暖的静谧。他们站在光影交界处,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好了。”良久,时影率先移开目光,声音有些低哑。他收回灵力,那道伤口周围的煞气已被彻底清除,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已无大碍,以时钰的修为,几日便可愈合。
他放下时钰的手臂,转身想去取伤药,手腕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住。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时影身形僵住,没有回头。
时钰的手掌顺着他的手腕缓缓下滑,最终,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温度交融,一种触电般的战栗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直接的、逾越界限的接触了。身份的转变,责任的加重,让他们都将那份感情埋藏得更深。
“影儿……”时钰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沐浴后湿润的气息,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这一声低唤,瞬间击溃了时影所有的防线。他猛地转过身,反手紧紧回握住时钰的手,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岁月似乎格外优待时钰,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眼睛,比年轻时更加深邃,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与痛楚。
“我很想你。”时影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是“您回来了”,而是直白地诉说着分离三日便已滋生的思念。这思念,与身份无关,与地位无关,只关乎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时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时影的脸颊,指尖带着微颤,摩挲着他光滑的皮肤。
没有吻,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
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在漫天风雪的环绕中,在温暖如春的殿内,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凝望着对方的眼眸。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十年的隐忍,十年的克制,十年的相伴与守望,都融于这无声的对视与交握的十指之中。
他们选择了这条最为艰难的路,背负着伦常的枷锁,行走于光与暗的边缘。前路依旧漫长,黑夜永无止境。
但至少,在这风雪归来的夜晚,他们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重担,确认彼此仍是对方生命中,唯一不变的归途与港湾。
窗外,雪落无声。
殿内,春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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