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摇头,怜悯且轻蔑地望向我:“人类的颓势是必然,你没有胜算。”
我陷入长久的沉默。
几月修司站起来转身离开,我喊住了他。枪械拨动的声音在影时间格外清晰,我往前走,直至手里的枪口完全抵住他的后脑勺。
“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他语调轻快,“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会这样做,我早就留了后手。就算我死了也会有人代替我完成仪式。就在塔尔塔罗斯钟声敲响之时。”
“这无关世界,这只是私人恩怨。”
“害死你母亲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几月修司反驳,“你以为我没试过让你去死吗?跟你的那个叫五十岚的朋友一样,我把你呼唤到塔尔塔罗斯,但你身上的死神碎片没有和塔融合,竟然苟且偷生了下来。你要是识相点跟随我,我还能让你得到最后的救赎。别白费力气了。”
绘理进入塔尔塔罗斯的事情也是他一手策划。
他恶毒地说:“如果你在这杀了我,SEES的成员会怎么想呢?”
一声尖锐的机车轰鸣声响起。影时间中唯一能运行的机械,桐条美鹤的机车。不远处微暗的光一闪而过。
我的手在发抖,我几乎失去对手指的控制权,通过同样在发抖的枪口,他也感受到了我的纠结和迟疑。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不击败第十二只阴影……”
“死神无论如何都会降临。”几月修司说,“除非SEES可以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患上无力气症。从打倒第一只阴影开始,一切都已经无法再回头了。你不理解我,无所谓,反正到最后,我,你的母亲,还有你,我们将会在新世界里再次团聚。”
他没有再搭理我的要挟,只是径直往门外走。
我注视他的背影,许多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世界毁灭、血仇、挫败和无力,思绪纷杂,千帆过尽,唯一剩下是最终的决定。
“如果你觉得我不会杀了你那就大错特错,几月修司。”我说,“我迟疑动摇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他们,我只是必须要确我做下这个选择后我是否会后悔。”
“然而答案显而易见。我不信死后还有世界。既然我杀不杀你迟早都会死,那么——”
他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
“你自己下地狱去吧,理事长。”
我扣下了扳机。
*
“许久未见,不知道您近段时间生活还好?正如我们上次见面时所说,终结之日即将到来,留给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的客人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您的选择又是如何呢?”
天鹅绒房间内,干瘦的老人坐在铺上蓝色天鹅绒的桌子后,长鼻子伴随说话的动作上下摆动。伊丽莎白站在他身侧,面带微笑,静静地看向我。
“我们的赌约还剩下最后一注,到时,只要您能兑现承诺,我们会归还为您保管的力量及记忆。尽管深知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但看见您能拼搏至此,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小的震撼。只是生必有死,死必有生,人生大数,始终难以莫逆。”
“祝您,赌运昌隆。”
*
月光馆中学理事长失踪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港湾列车站,之后就不知所踪。学校里对这件事很乐观,“应该是得了无气力症不知道晕在哪个角落了”,江户川老师是这样说的,而我刚出洗手间出来,神色萎靡。
“你最近不是头疼就是呕吐……”他迟疑地看着我,“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他这话说得我更想吐了。
“就不能是患上流感了吗?”
“最近流感确实高发,但你这症状不太像。不过话说起来,我最近研制出了新的炼金配方,往里面加了鸟嘴医生的喙,保证药到病除,要不要试一试?”
“敬谢不敏。”
“不错,国语大有进步啊!”
腹部又在翻涌阵痛。一种如同吞了苍蝇般的恶心感觉卡在喉咙里,无法呕吐也难以下咽。胃部是情绪器官,我心知这是心理问题导致的生理性不适,但我没有任何办法。
SEES因为几月修司的失踪翻遍了整个塔尔塔罗斯,依旧找不到人影,连续几日忧心忡忡,愁云惨淡,只有接近满月时才重新振作起来。确实,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后一个满月了,对我来说是有苦说不出的开端。
我开始每晚每夜都在影时间惊醒,无法入睡,只能爬起来。喉咙的灼烧感越来越重,像是有一团火焰在我身体里燃烧。塔尔塔罗斯是SEES的地盘,所以我基本上在大街游荡,停留在高楼顶层,俯视这片如同死去般的城市。
影时间内水面都不再运动,有时候我走到海边,跨越栏杆,直直往下跳。无波无澜的水面接住了我,我如履平地般行走在海之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无法看见岸边。有一瞬间我想过不再回头,但是塔尔塔罗斯如同灯塔般矗立在视线内,无论距离多远都能看见。我只能回头。
在这段时间里我发觉并不是只有SEES在行动,城市里还存在着另外一组人格面具使用者。我在天鹅绒房间见过他们的领袖,那个自称属于史特雷加的男人。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他们是在AEON超市门口,两个男人在凝固的时间里一前一后出来,一个提着卷卫生纸一个提着一袋速食食品,闲庭信步,就好像超市是自己家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影时间趁火打劫。SEES正规军们干不出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他们才会在影时间内零元购。
影时间太过漫长了。一天超过24小时的时间让我觉得生命在无限延长,而睡眠时间在无限缩短。
……
休息日,我决定外出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平复心情,于是前往环境较好的长鸣神社公园散心。进入神社,净好手后,我没有参拜,而是直接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室外平和的环境令我长期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深秋的阳光照得我昏昏欲睡。
我手头上带了本书,于是把书打开盖在脸上遮挡阳光,毫无形象地摊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鸟鸣声从远到近传来,几只麻雀落在长椅的另外一侧,在隔壁叽叽喳喳。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鸟群惊散,扑哧着翅膀迅速飞走,然后是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坐在了我隔壁。我稍微把书拉下,眼前是一个满头白发、面容消瘦的年轻男人。
“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吧?”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我每周日都会来到这里,等待一位朋友。”
“你们约好在这里了吗?我可以换个位置。”
他摇摇头:“不。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约定过。请您自便吧。”
等待一位可能到来、也可能不来的朋友吗。
我把书往上推,继续闭目养神,昏昏欲睡。很快小鸟们又回来,隔壁静悄悄的,一点动静没有,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只小鸟落在我肩膀上,我嫌它太吵,又怕它在我肩膀上捣乱,挥手赶走了。
“您不喜欢鸟类吗?”
那个消瘦的白发男人突然问。
“倒也不是。”我懒散地回答,“我只是不想被它们靠近。”
“一般来说,不想被靠近就是不喜欢的意思。”
“……嗯。”
我应了一声,没继续和他讨论距离和喜欢的之间的关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之间又只剩下阳光流淌般的静默。
“您喜欢阅读吗?”
“有时喜欢。”
“我还没看过《窄门》。我只是听说过它的名字。”
愣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我拿出来的这本遮阳书恰好是窄门。
他自言自语:“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一些原因,我一直在各类作品上寻找人死后所进入的世界的线索。地狱、天堂、冥府、天国……那些宗教所描述的场景。他们说活着受罪的人,死后能享得永福。你会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持续永远,就算是死后的幸福也不能。”我继续闭着眼睛,“想要寻求死后的安宁应该前往新教教堂,而不是神社公园。”
“你说话好刻薄,好久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了。”他竟然笑了,“但是你说错了一点,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内心的安宁。”
他也是一个正在寻求出路的人。
我有时在想那么小的一个地方怎么会到处都是伤心人呢?或许人活在世界上总有悲伤的时刻,像一场雨季,只是有些人的悲伤比较漫长,而一生却很短。
“一切都多么短暂,就和这点阳光一样。”他说,“生命,精神,灵魂,了解越多我就越觉得死后是一片虚无。我满心都是愤懑和怨怼,但除这些之外,我还想要给世界留下点其他的东西,能够代替我的生命、继续延续下去的东西。”
“……可惜万寿无疆对人和作品来说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我认可你的想法。”我说,“你确实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是吗?我很少收到这样的评价,您的每句话都出乎我的意料,请和我再多说聊一会吧。”
我拿起脸上的书本,合起来。稍微坐直了身体,看向侧边。那个陌生的男人就坐在我隔壁,淡灰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我。有一瞬间我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说:“我好像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失礼了,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神木秋成。请问怎么称呼您呢?”
铺洒在他身上的除了温暖的阳光外,还有将死的暮气。
他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死神几乎站在他的身后。
“你好。”我回答,“我的名字是……”
我的话戛然而止。
我站起来,和神木秋成道别。他没有挽留我。我从公园走到神社,再沿着神道的石梯一路向下,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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