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亮了。她们又是这样,一前一后地离开酒吧,像两个孤魂野鬼,月光幽幽,才好出来游荡,等出了酒吧,碰了光,跨上人行道,才披上人皮。
于文文很不满意这个形容,说,我是人,不是鬼。
对,我也不是,我们都不是。宁静自嘲一笑,说,人果然老了,庸人自扰。
你对老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你才二十四岁!
于文文实在是看不懂宁静。你以为自己看尽了她的一面,翻过去,又是一面,像个多面体,只是面与面之间距离十分遥远,隔着一条鸿沟,山头对着山头,面对面,却如同背对背。
宁静经常去酒吧,于文文以为她很喜欢喝酒,可除了那回宁静主动邀请,她见宁静喝过酒以外,后来每一次见面,桌面的酒都只是摆设,宁静一滴不沾,那她去酒吧是为了什么?
再如此刻,一个能成为人群的中心,并且能够和众人聚在一块的人,怎么看都该是一个外向型人格,偏偏宁静不是,在无人,或者人少的时候,她看上去始终很忧郁,不仅话少,而且常常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是怎么熟络起来的,她们谁都说不清楚,或许就像宁静所说,同类相吸,如此而已。
后来关系就发展成,每回从酒吧出来,于文文要是急需补眠,宁静会带她上自己家里,她家离酒吧近,再后来,宁静给于文文配了把钥匙。
于文文这才发现,宁静比她平常所见的还要忧郁,不管是一进门还是一睁眼,宁静总是躺在同一个地方,姿势没有丝毫变化,偶尔两眼睁着,眼神空洞,直直发呆,屋里极少开灯,窗帘也拉得紧,黑乎乎的,宁静却十分适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患有抑郁症。
于文文为此还特意上网查过,可又不曾看见宁静吃药治疗,她怕耽误,于是小心翼翼开口,结果换来宁静一阵大笑。
你想多了,我只是习惯了,我是一个,特别享受孤独的人。
于文文愣了。
宁静笑容浅浅,面上显出难得的温柔与包容,以及一丝羞涩。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思绪突然飘远,于文文想抓都抓不住。
5.
从十六岁走向十七岁那天,于文文收到了她这辈子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一辈子那么长,瞎说什么呢。宁静认定于文文是哄她,可当晚笑容就没从她脸上下去过。
于文文很喜欢酒吧里的常驻乐队,宁静为她求得了一个上台合唱的机会。
宁静站得很近,身体跟随音乐微微晃动,双手有节奏地反复拍掌,于文文抱着她的吉他,就站在宁静身前。四目相对,一样的笑眼。正是应了那些歌词,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宁静偶然哼过一次,于文文不太会粤语,可就是记住了这几句。啊呸,不吉利。于文文分神地摇了摇头。
认识这段日子以来,于文文已经摸索出了宁静喝酒的规律,在人多的场合,不可推脱时,或不开心时,或开心时,宁静才会碰酒。
毫无疑问,这晚宁静心情极佳,来者不拒。宁静很能喝,只是不喜欢,于文文也知道,但喝酒终归伤身,她一拦再拦,没拦住。于文文个性太过鲜明,没什么朋友,宁静为了让生日会看上去不那么冷清,特意邀请了自己仅有的几个好友过来,给于文文庆生,和宁静拼酒的,就是这帮人。
宁静醉得不省人事,于文文扛着人,略显吃力。
我还是第一次看宁静喝得这么醉。其中一位朋友开口道。她望着于文文,眼神颇为复杂。
我也是第一次见宁静求人呢,为今晚的演出,她都不知道追着乐队和酒吧的人磨了多久。话刚说完,这位打了个饱嗝。
好了好了,说那么多废话,走吧。在场唯二清醒的人将几位醉了的一一塞进出租车,而后向于文文开口,你确定你可以是吧?
没事,我可以,你们走吧,谢谢你们过来,下次见啊。揽着宁静肩膀的手抬高,用力挥了挥。
好,下次见,好好照顾她。
目送宁静的朋友们离开,于文文才带着宁静上了出租车。
于文文也是第一次遇上宁静喝醉。有的人醉了会很闹,有的人醉了很静,宁静属于后者。宁静枕着头于文文的肩膀,车程时有颠簸,宁静好几次差点倒下,于文文只好搂着她,一只手扶着头,另一只手越过腰部,放在左臂上,将人圈在怀里。
怎么睡着了还皱着眉头。指尖抚过眉毛,于文文试图让高山变为平地,如愿以后正要撒手,却被宁静牢牢抓住。
宁静低声呢喃着,小孩,小孩,你高兴吗。
高兴,特别高兴。
走了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谁要走了?
走了以后,千万别忘了我。
于文文满心不解,但还是顺着安抚,好,不会忘,怎么可能会忘。
宁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倒过头,又沉沉睡去。
6.
宁静和于文文的矛盾在于,宁静不曾问过于文文的意见,就擅自决定了她们的关系。
即便过了好多年,等她长到了比当初的宁静还要大的年纪,于文文依然无法释怀,有些事情,有一万个道理可以将它合理化,可以道出决定背后的苦心,但你无法接受就是无法接受。
宁静说的要走,指的是于文文父母决定一家人移民加拿大,于文文的父母找到了宁静,阅历的差距就体现在看人看事的通透上,他们一眼就看出来宁静和于文文之间存在着超乎朋友的情感。
文文还没成年。
宁静哑口无言。她以为他们会说她们年龄相差太大,说她们都是女生,说她们都太年轻。于文文太过成熟,至少比同龄人成熟太多,成熟到让宁静忘却了她真实的年纪。
情节如此烂俗,又如此真实,于文文跟随父母出国是再应当不过的事情。
十七岁的于文文最后一次见宁静,便是那日清晨,宁静送她出门。宁静单手捏着门把,长发没来得及梳理,有些拱起,成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于文文给她理了一下,笑着说,昨天谢谢你,这个生日,我过得特别开心。
开心就好。宁静有点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
啊,没事。文文,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有点啰嗦,是不是岁数大了,爱唠叨了?
于文文料定宁静会反击,还打好了斗嘴的腹稿,结果宁静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不对劲。女人的直觉偶尔很准,女孩也一样。
没事,我就是太累了,昨晚喝得太醉,还没缓过来。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下次别喝那么多了,能喝也不能这么喝啊。
好,你快回去吧。
于文文心底隐隐不安,可这太过没根没据,一层楼梯下了一半,她忍不住回头望,宁静还站在门边,冲她温温柔柔地笑,晨光打在宁静身上,仿佛生成一层面纱,朦朦胧胧,再也无法看得真切。
这一幕留在于文文脑海中多年,多年后,她听闻宁静在节目上说身边的男人都认为她不像能娶回家当老婆的人,她笑了。后来长大,她才慢慢明白,当日心中的震撼源于什么,那天送她出门的宁静,像极了目送丈夫出门的妻子。柔和的目光围着她打转,不舍不愿,无法阻拦,只能细声嘱咐,还含着一丝于文文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可有时候于文文又会想,这一切,是否只是她想太多。人难以对抗岁月,若不是有那时常一瞥,故人容颜大概都能被慢慢磨去详情,徒留一个大致的轮廓,何况是远去的情感。
宁静入娱乐圈的时候,于文文还在国外音乐学院进修,待于文文回国,宁静名气早已到了顶端。再碰面,于文文刚出道不久。两人没正面遇上,宁静坐的地方是于文文无法轻易靠近的,隔着老远的距离,可于文文还是能一眼就看见宁静。宁静棱角尚在,身边人流不息也依旧,一如初见。
黑长直已改,波浪卷有些许垂在颈肩,引人不禁看向那性感的锁骨,长睫毛、大眼睛倒是始终未变,长裙露背,伸至腰部,亮粉闪闪,耀眼夺目。
有那么一个瞬间,于文文好像捕捉到了宁静迅速扫过的一眼,但这无法证明,一如初见。
这些年,宁静结了离,结了又离,还有了一个儿子,年少哪些往事,她还记不记得,谁知道呢,若贸然上前,容易给人攀关系求上位的印象,于文文性子骄傲,不肯做这样的事,只是等她在娱乐圈闯出一点成绩,又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正式碰面还得感谢浪3。
7.
文文有点像过去的我,我怕把持不住她。
有什么把持不住的呢。
被选到又不想要的时候,请问二位老师是学到刚刚那招,就比较好用是吗?
那英还没反应过来,宁静无奈一笑,说,没有招,你就得面对别人不选你。
太久没碰面,交流有点生硬,同时也没有在人前坦白过往的打算,两人默契地装作初初认识,但说话时喜欢互相反驳的习惯没变,外人眼里硝烟弥漫,两人却乐在其中。人前是如此,独处时却显得格外沉默。
宁静的感情经历不算丰富,但从未间断,于文文怎么可能毫不介怀。当日分别,第二日,宁静便搬了家,换了号码,连公司那边都辞了职,于文文找她的朋友,无一不是失联,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父母告知因由,已是于文文成年以后的事,宁静早有了新生活。
8.
破冰得感谢某位姐姐提起宁静小时候常打架的话题。
宁静在这方面从不忌讳,直言道,我小时候是有暴力倾向的,一般的男生打不过我,但我后来长大,就再没有打过谁了。
往事再次入耳,于文文想起的却是宁静冷着脸时说的那句,小孩,你知道这么对我说话的人最后都是下场吗?
静姐,谢谢你放过了我。于文文抱拳道。
姐姐们轰堂大笑。
于文文外表看着酷,但熟悉以后,该笑就笑,该闹就闹,也能融入集体里,最初那点不愉快便随之消散。
团建散后,宁静和于文文刻意走成人群的尾巴。
文文。
静姐。
两人只是互相喊了一声,而后沉默,再然后,相视一笑。
晚风凉凉,吹得人心晃荡,太过舒适,也容易让人头脑发昏,不过这回,多了一个人。
9.
我哪敢叛逆她啊。我永远是她的小灰灰。红花老是往下掉,拿着麦克风的手也不得不腾出来以固定住红花,于文文的脑袋一次次在红花里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滑稽。宁静本就捂嘴笑到不行了,再听这话,更是两手捂脸,用指尖抹去眼角一点水光。
人生还很长,只要有心,总能续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