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曙光未现，嬴政便已经结束了练剑。回到寝殿换过衣裳，他伫立于白玉花架前，修长手指轻轻抚触那葱郁绿叶，暗自推算着花期。今年他对花开的期盼，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辰时，早膳陈于案上。嬴政饮食向来简单，一碗清粥，搭配几碟精致的小菜，便已足够。
嬴政执起玉箸，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巽羽叩门而入，身后寺人两两成组，抬着沉甸甸的箱箧。
“君上！”巽羽趋步向前，恭声道，“华阳太后、赵太后、夏太后、韩太妃、长安君，皆遣使奉上生辰贺礼。”
嬴政眼皮未抬，只应了句：“知道了。”
巽羽挥手，寺人依命将箱箧原封抬离。
嬴政的目光掠过殿外，须臾，搁下碗箸，“除了这些，还有别的贺礼吗？”
“回君上，另有诸位大臣所献贺礼，皆依往年惯例，仔细清点造册后，已悉数归入国库。”
“再无其他？”嬴政追问。
巽羽思忖片刻，谨慎地回答：“除却这些，暂时还未收到其他的贺礼。”
嬴政沉默少顷，眸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黯然，旋即敛去，神色如常：“寡人知道了，退下吧。”
巽羽躬身退出，殿门轻阖。嬴政目光越过门扉，落定在白玉花架那片翠色间。
用过早膳，嬴政如往常一般，端坐于大殿之中，埋首于如山的政务之间。
桌案之上的公文，墨书与朱批交织，承载着天下之重。嬴政逐字逐句审阅，无论是黑是红，皆入其眸、映其心。
天渐渐黑了下来，暮色仿若一层轻纱，缓缓笼罩了整座宫殿。巽羽轻手轻脚地点亮了油灯，躬身轻问：“君上，可传晚膳？”
嬴政自竹简间抬起眼，目光掠过殿门，短暂沉吟后，道：“等会吧。”话音刚落，便有寺人匆匆进殿，高声传报，“君上，昭昭求见！”
嬴政眸中骤然绽亮，搁下竹简，声调微扬：“宣！”
寺人应声而退，嬴政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重新拿起竹简。他的目光在竹简上的文字间游移，然而心思却全然被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所攫住。
“见过君上！”
熟悉的声音跃入耳中，嬴政轻咳了一声，将微微勾起的唇角压了回去，“太阳都落山了，你此刻来找寡人，所为何事啊？”
桑语恭敬地道：“我有一物，欲献君上。”
嬴政抬眼，见桑语欠身而立，手中捧着一个铜盘，盘上覆盖着一块鹅黄的绢布。嬴政以目示意，巽羽遂快步上前，从桑语手中接过铜盘。
铜盘入手极轻，巽羽捧在手中，并未感觉到什么分量，但他却是小心翼翼，走到嬴政身边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嬴政目光扫过铜盘，复又落向桑语，“这是何物？”
桑语抿唇笑道：“君上打开看看，便知道了。”嬴政指尖刚触碰上绢布，巽羽有些担忧地唤了声“君上”，嬴政却已抬手揭开。
鹅黄掠过，一朵晶莹剔透的栀子花赫然呈现眼前，还隐隐可以嗅到夏日独有的清香。
嬴政眼中惊艳难掩，他下意识地想要触碰花瓣，却又缩回了手，目光再次投向桑语。
“愿君上如这冰栀子，”桑语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纵使身处寒夜，亦能看到花开，闻到花香。”
嬴政垂眸，轻笑一声。转而吩咐巽羽，“尔等退下吧。”
待殿内宫人尽退，嬴政自王座起身，行至桑语几步外站定。他的目光落在她垂落的衣袖上，问道：“可有伤着？”
桑语嫣然一笑，举起手晃了晃，“利刃无眼，虽受点小伤，然能换得这冰花，倒也算值得的。”
嬴政凝望着她的笑靥，莫名地，一阵酸涩悄然涌上鼻尖。他慌乱地转过身去，目光却不期然地再度落在那朵由冰雪雕琢而成的栀子花上。
晶莹剔透的冰棱，细腻地勾勒出花瓣的柔美轮廓，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清冷而又摄人心魄的光芒。这冰雪之花，恍若夏日暖阳下真正绽放的花朵，馥郁芬芳，却又遥不可及。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喟叹，低低说道：“以凛冽寒冬之冰雪，精琢而成温润夏日之繁花，这般奇思妙想，怕也唯有你能想得出来。”
桑语浑然未觉这话里潜藏的别样情愫，只是眉眼弯弯，轻快地应道：“君上且稍候，还有一物要呈与您。”言罢，她快步走向殿柱后，少顷，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重新现身。
食盒徐徐开启，一碗热气早已消散了的面条袒露眼前，颇为奇特的是，这碗中仅有一根面条，蜿蜒如盘龙。
嬴政藏于袖中的双手悄然收紧，指节泛白，甚至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他竭力稳住心神，开口问道：“此物，何意？”只是，那从唇齿间逸出的话音，却仍难掩几分颤抖。
“在我的家乡，有个传承许久的习俗：每逢生辰之人，都需在当日吃上一碗长寿面，寓意福寿绵延。”桑语说着，用手背轻触碗壁，“面已经凉了，君上还是别吃了，免得……”
话未竟，嬴政已然从食盒中端起了那只陶碗。
他摊开右手，向桑语一伸，“筷箸呢？”
“哦！”桑语连忙将筷箸递至他的手里，不忘叮嘱道：“君上，这长寿面承载着安康长寿的祈愿，所以绝不能从中间咬断。”
嬴政之名，缘于正月正日出生。若非妘儿偶然提及，桑语亦不知他生辰已至。
嬴政埋首，将一碗长寿面吃得点滴不剩。只是遗憾，先前吃过的那碗“长寿面”中的“荷包蛋”，他这次并未吃到。
“多谢你记得我的生辰，这份心意，还有赠予我的礼物，政皆铭记于心。”嬴政一面说着，一面将那陶碗收入食盒之中，仔细盖好，随后唤巽羽入内，递予他手。
“君上！”桑语欲言又止，满心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她瞧着嬴政这般作为，心中暗自诧异，他竟似忘了试毒这一茬，如此毫无防备，难道竟是这般信任自己不成？还是说，为了得到玄女山的归顺，他不惜拿性命去冒险。
“你有话便说，不必顾忌。”嬴政道。
桑语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君上，我知晓您有意礼遇玄女山，所以不但赐我一处独居之所，平日里也甚少差遣我做事。只是，还望君上往后待我，是‘昭昭’，而非‘玄女山主’。”
嬴政微微颔首，应道：“我记下了。”
“还有一事，恳请君上恩准。”桑语眼中透着一丝期盼。
“说吧！”
“我想出宫一趟，堂堂正正，自宫门而出，还望君上成全！”
出宫？嬴政心中顿时一阵紧张，他本想问桑语出宫后是否会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桑语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我能否将采采和妘儿也一同带出宫去？”
“不可！”嬴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下意识避开桑语目光，“我允你出宫，然她二人不可同往。我知你身手不凡，她二人却无自保之力。若在宫外遇到什么变故，仅凭你一人，如何应对？”
牵强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他补充道：“若……若你执意出宫，可携一人。携谁，由你。”
桑语眼中笑意渐深。她心知嬴政疑虑，以其多疑心性，断不会允二人同出。既如此，携一人便是转圜余地。
“谢君上恩准！”桑语连声道谢，拱手施礼。随后，她偏过脑袋，轻声问道：“君上难道不好奇，我此次出宫究竟是为了何事吗？”
“你急欲出宫，自有缘由。但既是你的私事，我不会多问。”嬴政说着，将袍袖一振，转身落座。指尖轻触冰瓣，适才的惊艳渐渐化作了落寞。
“此花，何时会消失不见？”
桑语觉得这是个略带伤感的问题，也不禁泛起一丝惆怅。她望向冰花，轻声答道：“冰花终会消融，鲜花也会渐渐枯萎凋零，然而它们的美好却会永远留在那些曾经欣赏过它们的人的心中。”
嬴政拊掌而笑，眼中透着几分揶揄：“你这人，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
桑语不知这话究竟是褒是贬。她微微垂眸，说道：“我是在我师父身边长大的，她虽为出世的高人，却颇为喜欢说教。时日一久，我便也学了这毛病。”提及师父，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温柔与敬意。
嬴政倒是记得，昔日在邯郸之时，她也常常说起自己的师父。她是发自肺腑地孺慕着她的师父，可反观之，他似乎从未听她提及生身父母半句。
他一直在想，她与自己，是否一样？
皆为至亲所弃，只能学会自舐伤痕。
嬴政并未贸然开口询问，只是摊开面前的竹简，“昭昭，过来伺候笔墨。”
桑语脱口“啊”了一声，面露惑色。
嬴政笑看着她：“方才可是你自己所言，望寡人待你为‘昭昭’，而非‘玄女山主’。怎么，转眼便忘了？”
桑语恍然，轻挑眉梢，应了声“诺”，款步上前。她跪坐案边，挽袖执墨，缓缓研磨。
嬴政缓缓垂下眼帘，视线重新落回竹简之上，眉宇舒展。
殿内，铜灯摇曳闪烁，四下无声，唯有墨锭研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在静谧中悄然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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