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官奴

天牢里,若棠终于见到了父亲,他被沉重的锁链拷着,才半日光景,便似乎已经苍老憔悴了许多。

林若棠眼眶一热,忍了一路的泪水此刻落了下来。

“若棠,别哭。”林父声音带着些沧桑,“我有话要叮嘱你。”

“是,父亲。”若棠凝神听着。

林父看向若棠的母亲:“你母亲生性温婉,一生未经风浪,如今跟着我受苦了,你以后要护着她。还有,你是林家长房长女,你的妹妹们还小,出去之后你也要多照顾她们。”林父道。

“是,父亲。”若棠哽咽道。

林父叹了口气:“陆昭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好,对你的情义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如若你们能结为夫妻,他以后必会对你好的。只是,我没有想到祸事来的会这么快。本以为,至少可以看到你们成亲。”

若棠正要问父亲为什么肯定她们就能被放出去,为什么只提及妹妹而不提家中兄弟,狱卒便突然来了,将林父押解了出去。

若棠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她不愿意相信她的猜想。

若荷在一旁抱着手臂靠墙坐着,似乎仍然在抄家的惊慌中没有回过神来。

若棠用衣袖将牢房中的碗尽可能擦干净,而后又从破旧茶壶中倒了半碗水,喂给母亲喝下,又倒了一碗递给若荷。

之后她从地上的草料中尽可能捡了一些干净的铺在一起,将母亲安置好。

天牢内很暗,只有墙壁上方开了一个小窗子,阳光便从那里透进来,在牢房的地上投下一块小小的亮斑。若棠看着那块亮色的斑影移动着,然后渐渐变暗,消失。

第二天清晨,若棠是被吵醒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睡着了,母亲还在昏迷中,若荷眼睛通红,似是一夜未眠。

赵岩带着一队狱卒向她们走了过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长城之溃始于蚁穴,社稷之危起于庙堂。兵部尚书林远致,总戎政而负边关,掌武选而昧天良。罪迹昭彰,负恩悖德,现已供认罪行,签字画押。着即革去所有官爵,林氏满门男丁流三千里至岭南;女眷皆罚为官奴,七年不得赎,家产尽数抄没。钦此。”

“我父亲呢?他在哪里?”若棠并没有看到父亲回来,心中又惊又怕。

赵岩阴冷一笑:“罪臣林远致,已经畏罪自尽。”

仿若晴天霹雳,若棠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掉了,而后那碎渣一点点扩散至整颗心脏,扎得密密麻麻地疼,若棠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

“若棠,你看到你父亲了吗?你父亲怎么样了?”林母悠悠醒转,听声音还是很虚弱,若荷将她扶了起来。

“父亲,父亲被提去审问了。"若棠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不敢抬眼对上母亲的视线,“母亲,你放心,很快他们便能放父亲出来的。”若棠安慰母亲,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一些。

林母愣了一会,而后转向对面的牢房,那间曾经关押着她丈夫的牢房。她挣扎着起身,走向对面牢房,而后蹲下,似乎在拨弄什么。

“母亲?”若棠跟在后面,正待再安慰她,却看见她抱着一双鞋子,泣不成声。

“你不用哄我了。”林母牢牢抱住鞋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我认得这双鞋,是我亲手为你父亲做的第一双鞋。这么多年他都舍不得穿,怕弄脏了,只穿过三回。一回是我和他成亲的那天,他穿着它,来迎我过门;一回是在你的周岁生辰宴上,他很高兴巴不得抱着你告诉所有人他有女儿了;第三回便是昨日你的及笄礼。今天一早他便被皇上宣进宫中,未来得及换掉这双鞋。现在鞋还在这里,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所以才将它们留在这里,怕弄脏了它们。”

若棠看着那双鞋,鞋里绣着一个小小的仪字,那取自母亲的名字,庄书仪。若棠知道再也瞒不过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若荷也哭出声,三人抱作一团。

若棠在母亲熟悉的怀抱中短暂忘却了伤痛,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回忆一下子涌了出来。

黎国重文轻武,父亲出身行伍,是从战场拼杀出来的,被破格提拔为京官。

那时她和母亲还在扬州乡下老家里,她跟着母亲学织布刺绣,再将布匹和刺绣托二伯父和三伯父拿到街市上去变卖,换钱买粮食,时不时也会收到父亲寄来的信。

有一日父亲寄来的信中附了一张银票,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一大笔钱。母亲和伯父们都很高兴,他们便举家搬到了京都。

初到京都之时,她觉得极不适应,吃的饭菜,穿着打扮,举止谈吐,似乎都与这里不同。

进了学塾之后,她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孩子三五成群,没有人肯接纳她进入她们的小圈子。因为言行举止没有所谓的世家规范,她被她们叫做“小野人”,没有人愿意和她亲近玩闹,她只能和自己养的小兔子作伴。她向母亲倾诉,母亲性情温婉近懦,只告诉她不要与人发生争执。

可一味的退让只会招致更大的欺侮,有一天,她们将她唯一的玩伴,那只小兔子也给抓走了。父亲公务繁忙,却在听闻此事后,特意在那日她下学时亲自来接她。

学塾门前有一条小溪,溪水在经过溪边一块巨石时被巨石堵住,硬生生改了道,听闻那日父亲一剑便将那巨石劈碎开来,从此小溪经过那处便变宽了不少。

她没有亲眼见到父亲劈碎巨石的样子,只记得那日父亲来接她时手中的糖葫芦分外鲜甜,而父亲腰间似乎的确是佩了一把剑。同窗战战兢兢地将小兔子还给了她,自那之后第二日起,也再没有人叫过她作“小野人”,只说是那个一剑劈碎巨石的兵部司员外郎的孩子。

后来与父亲相处的记忆不多,因为父亲总是很忙,只有在少数闲暇时才会抱着她,对她讲曾经在军营中待过的七年。塞外飞雪,大漠黄沙,枕戈待旦,铁马冰河,那似乎是他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梦。

近些年来,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整个人似乎也如一张僵硬的弓,绷得越来越紧,只有在见到母亲和她的时候,才会稍稍松弛一些。

“若棠。”似乎有人在唤她,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若棠向牢房外看去,却因为眼泪怎么也看不清,她努力抹去泪水,又擦了擦眼睛,才看见来人是春烟,还有陆昭。

她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春烟,陆昭。”接下去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泣不成声,喉咙似乎被堵住了,想说的话都化作眼泪流了下来。

“小姐,夫人,奴婢去求了世子,天牢的守卫才肯放我进来。”春烟说着塞给若棠一个荷包,“小姐,夫人,这些钱是夫人分给我的首饰换来的,大半都在这里了,还有一小部分,奴婢私心留下了,作为返乡的路费。”

若棠将荷包递了回去:“好春烟,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是这些东西我们带不出天牢的,你留下吧,回乡之后找个营生,好好过日子。”

“家里已经给我许了个人家,是儿时熟识的同乡,这次回去便要嫁人了。”春烟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滴落。

“你有个好归宿,我便也放心了。”若棠抚了抚春烟的头发。

“若棠,伯母,林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父亲去向陛下求情,可陛下拒而不见,林家的判处已不可更改了。”陆昭面容凝重。

“谢谢你,好孩子,我们如今身处囚牢,还有一桩事需要拜托你。”林母眼含热泪。

“伯母放心,我会安排好伯父的后事的,林家男子按律需流放,我已经交代过押解的官兵,也给了他们一笔钱财,请他们押解路上能对林家多多照拂。”陆昭说罢又看了众人一眼,“只是按律你们很快会被移交罪奴所,不能参加伯父的葬礼了。”

一时间众人都低头沉默不语。

“林府的婢女小厮们已经在抄家前拿到身契,我也给了他们银子做补偿,让他们另寻出路去了。”陆昭说着似乎面有难色,“只是,林府的女眷,遵照旨意需得成为官奴,且七年不得赎。而我们陆家,品阶不够,无法决定你们会去哪里。”

若棠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无法决定去哪里,因为身不由己。沦为官奴,身份卑贱,更会骨肉分离,天南地北,飘零一生,命若浮萍。

“昭儿,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今林府获罪,很感谢你和你父亲为我们做的这些事,只是如今棠儿已经是戴罪之身,她父亲不在了,便由我做主,将你们的婚约,取消了吧!”林母面有愧疚地看着女儿若棠,又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伯母!”陆昭焦急之下脱口而出,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似乎他也意识到,如今的局面并不是他不愿意取消便能如愿的。东黎律例,官奴属奴籍,是不得与良籍通婚的,更遑论陆昭已经是五品官员,侯爷之子。

他和若棠的婚约,从此便不作数,且永不能履约了。

“世子,很快罪奴所便要来人交接这些罪犯,您看还是不要让我们为难了。”看守对陆昭说。

“若棠,伯母,我不能在此地久留了,还请你们多加保重。”陆昭说罢,看了众人一眼,转身离开。

“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春烟向众人行礼后也随着离开了。

不一会守卫又回来了,打开天牢门:“奉命将林家女眷移交罪奴所,都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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