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阿迟被押着跪下。
郡王痛心疾首地喝斥她:“你如此祸害文家,要他挡下偷换犯人的重罪——你就这样恨娇娇么?你不要怪爹爹狠心,阿迟,一切都是你选的路。”
阿迟没有流泪,被强灌下的毒酒让她肚中绞痛,层层冷汗漫上背脊。她听见脚步声,有人撑着伞走到她身边。
……是下雪了。
她朦胧中想到,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雪,上一次见,是一步一步走向风尘霜冷的路,而今,终于是要解脱了。
文十念披着狐裘,踱步而来,手中的纸伞向她头顶挪了寸许:“可还有余愿未了,主仆一场,我成全你。”
疼痛令她脸色吐气艰难,脑海中乱哄哄一片,却又想起不久前冬日炭火旁,她曾比划着向金不换描绘回家的模样:“阿娘的院中可以养一些小鸡,长大了,鸡生蛋,蛋又生鸡。对了!院里还埋了我幼时藏的女儿红,届时我们买两匹红布,到时……便、便把那坛酒挖出来,以后我给你……给你生两个娃娃,好不好?”
那时金不换说了些什么呢?他大抵是点了头的吧。
她气若游丝,只觉倦极:“我想……与不换葬在一起,葬在我娘亲的院子里。”
“今日下雪了,像极了我们……初见时候,扬州的雪天真冷……他有没有找到地方、喝口、喝口暖汤?”
那把精致的十骨竹伞忽而滑落。
摔在雪地上,只有一声沉闷的钝响。
天地间静了,静的能听到心如擂鼓,继而一片死寂。
文十念愣了愣,躬身将伞拾起,他想:这个丫头真精明,这些往事是从娇娇那里偷听来的吧?她怎么可能算计得了自己?
他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开,撑伞的手却发颤。
十二.
郡王府前张灯结彩,红绸晃得他眼前晕沉一片,他袖中还有几两碎银,便随手赏给了路旁讨要喜气的瘦小乞儿。
他跟在乞儿身后,寻了一处小摊,三文一碗的面汤热腾腾端上桌,桌上油污蹭脏他金贵的衣袖,他却不管不顾地埋头大快朵颐。
那一日,他就是这样喝了三碗热腾腾的面汤,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
他明了那半块玉佩属于南平郡王后,便处心积虑地算计,终于在文家提亲的水路上,趁宴会大乱截下文家四公子,与其偷换了身份。
为此,“金不换”必须埋入黄土。而他为了苏娇娇的那份厌恶,亲自算计了她——他就是这样对待他心心念念的妻。
他以为她口中的一面之缘,不过是江湖漫漫,却不知惊鸿一面,转眼十年。
他的泪一颗一颗落进面汤里,囫囵着吞下的面汤如烙铁滚过他喉肠。
千金不换念十文——
那个锣鼓喧天,龙凤灯烛的梦里,披着九百九十九个身世清白的绣娘织就的嫁衣,额上凤冠缀着璀璨明珠的姑娘倏尔委顿在地。
而今她在满地血污中,闭上眼睛。
也好,他想,如此故事尚圆满,如此故事可从头来过。
话本中侠盗美人称眷侣,扬州城外,惊鸿一面,他们谁也没有错过。
十三.番外——文家四郎
文家四郎多纨绔,千金一掷笑美人。
我离开京城南下退亲时,风流文人作诗打趣,十里长亭,名妓泪洒,我同他们假意告别时,尚不知此生我会久留南方。
金不换半途截船,起先还客气端然的侠盗君子,听了我退亲的消息,这才变了脸色。那温文的表象寸寸剥落,他冷眼道:“文家公子既不知珍惜,便是留在世上,也不过是糟蹋了她的名声。”
我再醒来时,已是顶着金不换的名字的一个囚徒、一个废人。
人说江湖心狠,命如草芥,我别无他法,只能号泣着撕扯那片依附在我脸上的人皮面具,渴盼有人发现我才是天潢贵胄,那个草包不过是个冒牌货——我的悲怒直到那个叫囡囡的女子在我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才乍然停息。
她说要嫁与我,泪水滴在我掌心,写字的手指发颤,是难以言表的珍重。我恍惚才在她的哀恸中后知后觉地明了自己不过是个再难痊愈的废人。
冬日炭火前,我亦不忍心再下笔株连,唯恐书信送到京城,她也身受牵连。在她天真的笑眼中,我信了她字字描绘的未来,冬日小院,树下煮酒……
身死之前,我想起京城繁华,痛意令我空前清醒,继而深深无言。
她从未去过京城,不知那十里长街,红灯如映;若她去了,一溜的市井小贩,定会围在她身边请文夫人照拂生意,而她会面色潮红,连连摆手,又不好意思地买下几样吧?
旧日繁华尚流连,今朝迟向梦里寻。
我一生至此,别无所求,
只是阿迟,你不要为我落泪。
——那院中的女儿红,来生再为你举杯。
——END——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