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懂,只下意识般,亦紧紧攥住了他手。
我曾问苏九,也就是后来的庆云帝,这四年中究竟有怎样的勾心斗角,昔日运筹帷幄于鼓掌之中的帝王却只敛眉,淡淡一句:“不过是皇室历来的兄弟相残,坊间野史琐记,并非虚言。”
我垂首,那史书上写他的步步为营与残暴,并不吝惜笔墨。
安排异象,引诱太子谋逆,并指使乾家人暗中阻断太子密信,将其逼死于牢狱之中;随于摘星楼中偷偷买通太监,对外联络大臣;同时,他对仪贵妃膝下爱女芙淑暗下杀手,彼时尚不满五岁的芙淑被他遣人窃走,暗送西疆,始终下落不明。仪贵妃失了芙淑,终日颠狂,再不复昔日雍容。
他是这般计谋过人的人物,却从未叫楚箐看出其中一星半点的差池来,他向我追忆的那些往事里,楚箐依然做着好吃的糕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他为她置办的锦衣玉裳时常叫她心疼地一把搂进怀里,皱着眼眉嘟囔一声:“阿九,乱花钱的阿九——”
她还以为他是摘星楼里那个窘迫的小殿下,精打细算着日子,生怕他过得不好,怕他日渐消瘦。
“我那时却不像旁人说的那般从容,实在有内外交迫的困境。唯一的闲暇,是夏日午后,阿箐趴在我书桌边研墨昏昏欲睡,我便也假装困乏,倚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你知阿箐,她向来贪睡,说是要守着为我挥扇驱蚊虫,末了却自个儿打起盹来。我哭笑不得,便索性撑着下巴,慢悠悠地替她扇扇子……”帝王的声音逐渐钝涩,我笔墨一滞,“楚”字染开。
我想起多年前,另一封远方寄回的信笺:“夏日迟迟,阿九整日为我扇扇子,午睡醒来,他一双眼亮晶晶望过来,我心如擂鼓,许久不敢言语。阿弟,他长得可真好看呀——可我般配不上,心里竟觉酸涩。”
六.
同年冬末,苏庆云受诏面圣。
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面见生父,他伏在地上,声音平静:“儿臣庆云拜见父皇,父皇万岁金安。”龙椅上面容瘦削的君王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影,良久才着他起身,挥退身遭众人。
“庆云,这是一个好名字。”君王讷讷,对少年伸出手,似是要亲昵地拍拍他肩膀,却在苏庆云看似顺遂、实则冷淡的回应中暗自收回了手,只落了一句,“你母亲对你,寄予厚望。”
昔日纵横沙场,征战四方的帝王不过五十有四,神情却已如耄耋老人,他在重重的叹息声里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过往一生,史册上冰冷的枯骨,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唯有提及乾无双时,他柔和了音色:“菁菁若还活着,今年也四十过半,你母亲的模样生得极美,自朕十六岁那年初见她,竟始终无太多变化——庆云,她若还活着,你我父子不当是这般。”
“庆云,二十一年,你在摘星楼里,活得并不比后宫哪一个皇子差,”他目光乍而沉郁,音容苦涩,“朕有十七个孩子,有十一人未能成年即折殁,剩下的六人里,太子被黜,芙淑失迹,四子病弱,唯有你,好端端地活着,长成朕昔日的模样。”
“你可知,你从不是那所谓的“哀儿”,你是无双和朕的血脉,是朕——唯一的爱子?”
君王并非是一心只有征战的莽夫,乾无双身死后,乾、陈暗斗,幼子异瞳,若放任其身处后宫,势必腥风血雨,幼子何辜,他便遣人暗造摘星楼,将其与深宫分隔,为防心思暴露,随即将心腹撤离,只下令摘星楼禁闭大开,他为那娇怜的爱子铸造囚笼,也是阻挡洪水猛兽的堤坝。
他是这般步步算计,为此筹谋十年废除陈、乾两家宫中势力,逼迫其转向扶持庆云;他提携沈仪,用她的荣宠不衰抹去了对无双的珍爱,也分散了对少年的戒心;他纵容他在摘星楼运筹帷幄,安排沈仪与他做戏,他一步步将自己的孩子逼成了帝王模样。
时隔二十余年,他与昔日不过襁褓内见过一面的孩子重逢,他开口诉尽其间的深沉心思,那孩子却只是垂首,轻笑,末了挤出一句:“若儿臣有爱子,便是让他年少夭折,也不愿让他受尽耻辱,满心晦涩。”
“妻儿何辜,若家妻见儿臣爱子食不果腹、遭人践踏、受尽脸色,她又怎会不以泪洗面,宁以己替死。”
苏庆云拱手转身,君王的心已揭得面目全非,他却瑟然无动,只觉冷冽。
“庆云!”
他回头,那种喘不过气般的压抑与悲怆令他第一次在生父面前露出一丝心惊。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名姓:“楚箐,那是你身边的婢子吧?”
他便乍而呼吸一涩。
“庆云,帝王者,须得心如孤城,你母亲的下场,你还不明白吗?在这皇城里,你的钟爱,来日必定只招来她的灾祸。”
“更何况,你读计谋万卷,还不知道——帝王的退路,只能是死路?”
那一日,岁已黄昏,收拾完厨房的楚箐一出门,便被匆匆搂进熟悉的怀抱。
“阿九——啊,怎么了?哎呀,谁欺负你了?”她脚步轻浮,双眼略显涣散,却依旧察觉他的颤抖,伸手轻抚他瑟缩的脊背,“别怕别怕,阿箐还在呢,是谁敢招惹你,我、我非得……”
她的话音被截断在一个青涩的触碰中。
霎时烧红的脸让她头脑一片空白,捂住嘴唇狠狠推了他一把,却听得他话音坚定的四字:“我要娶你。”
楚箐蓦地瞪大眼,复又在茫然中被拉过搂紧,她的身体瑟瑟发抖,额间冒出冷汗,而少年的怀里沁着桂花清香,那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他攥紧她手指,小声追问:“好不好,阿箐,我娶你。”
“来日红妆十里,酒宴从宫门摆到城外,我要让九百个身世清白的绣娘为你织就鸳鸯枕,将数不尽的明珠缀于你凤冠,用你最爱的彩线织就霓裳,你不要怕,只需握紧我的手,”那汗津津的手握住她的,他声音恳切,“从此后,你是我举世无双、顶顶好看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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