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鲍决不动声色的引导和自身咬牙坚持下,蔺逐生终于将一份像模像样的申请材料提交了上去。等待回复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薄冰上行走。他无法专心做任何事,相机搁在角落蒙尘,画笔干涸在调色盘里。他会在深夜突然惊醒,查看手机是否有未读邮件;会在清晨第一缕光线透进窗户时,下意识侧耳倾听,仿佛期待敲门声响起。
这天下午,阿莱拖着脚步回来了,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像被人揍了两拳。他把一袋进口啤酒重重放在工作台上,塑料包装发出刺耳的窸窣声。
“妈的,影楼那帮人真把老子当牲口使!”他嗓音沙哑,扯开领口,露出被摄影灯烤出的汗渍,“一天要拍二十对新人,笑得脸都僵了,还得夸新娘子美若天仙——实际上有些妆浓得连亲妈都认不出。”他骂骂咧咧,嘴角却神经质地向上扯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不过……钱,预支的薪水,到手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软塌,递到蔺逐生面前。信封很沉,压得蔺逐生手腕一坠。
蔺逐生看着那个信封,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麻绳勒住。这不是钱,这是阿莱的梦想、骄傲和自由,被硬生生掰碎后换来的赎金。他能清晰地在脑中勾勒出阿莱如何在影楼里,对着千篇一律的幕布和矫揉造作的姿势,机械地按下快门,灵魂却在一次次闪光中黯淡下去。
“我说了……不用……”他声音干涩得几乎裂开。
“少他妈废话!”阿莱猛地打断,抓起一罐啤酒,“嘭”地一声拉开,金色的泡沫汹涌而出,溅湿了他粗糙的手指和台面上散落的草图。
他毫不在意地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擦了擦,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就当……就当哥们儿投资你的《荒原》了!等你他妈在美术馆开展,人模狗样地接受采访,别忘了在介绍里提一句‘感谢阿莱先生在他吃不起饭的时候倾情赞助’!”他用尽全力维持着戏谑的腔调,但尾音不受控制地发颤,眼神亮得骇人,像濒临熄灭前的最后燃烧。
就在这时,蔺逐生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像等待审判的囚徒。鲍决合上了膝头的书,阿莱捏扁了空啤酒罐,工作室里只剩下电话铃声尖锐地嘶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海,手指颤抖地划向接听键。
“是蔺逐生先生吗?这里是市局经侦支队。关于你提交的申请,我们初步审核认为,《荒原》系列作品本身与核心案情关联度较低。请你下周一带齐身份证明和作品权属的辅助材料,过来办理相关解封手续。”
电话挂断,忙音嘟嘟作响。蔺逐生还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一动不动。几秒钟后,他缓缓放下手机,指尖冰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纹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颜料污渍。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鲍决和阿莱,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泄出一点破碎的气音。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再次尝试,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的轻颤:“他们说……可以办手续了!”
阿莱“嗷”一嗓子从地上弹起来,挥舞着半空的啤酒罐,金黄色的液体像短暂的烟花在空气中甩出一道弧线,他比蔺逐生本人还要狂喜,眼眶瞬间就红了。鲍决没有动,他甚至没有露出明显的笑容,只是将书轻轻放在一旁,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蔺逐生因极度激动而微微泛红、甚至有些狼狈的脸上。那眼神深邃而温暖,像冬日午后阳光长时间照射后,终于化开坚硬冻土所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湿润和柔软。这种依靠自己挣扎、在绝望的缝隙里抠出来的、微不足道的胜利曙光,滋味竟如此复杂,夹杂着酸涩、委屈和巨大的释然,几乎让他眼眶发热,鼻腔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意。
喜悦尚未在空气中完全铺开,一阵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与这栋破旧楼房格格不入的规整感。
阿莱手忙脚乱地想藏起啤酒罐,蔺逐生心脏又是一紧,快步走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合身灰色夹克的老者——正是他的导师,顾教授。
顾教授的突然造访,像一颗投入浑浊溪流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刚刚滋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欢愉。工作室里弥漫的泡面、颜料、松节油和男性荷尔蒙混合的复杂气味,与顾教授身上淡淡的书卷气和须后水味道形成了无声的对抗。阿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社会闲散人员”。
“顾老师,您怎么……”蔺逐生慌忙将一把堆着杂物的椅子清空,用袖子反复擦拭着磨得发亮的木质椅面。
“正好在附近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想到你在这边,就顺路过来看看。”顾教授温和地笑着,目光却像精准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整个逼仄的空间:墙角叠放的泡面箱、墙上那些充满原始力量甚至有些狰狞的摄影作品、地上散落的画笔和石头、以及角落里鲍决那台线条冷峻、价格不菲的笔记本电脑。他的目光在鲍决身上停留了两秒,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不动声色的审视,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喜恶,只有基于经验的衡量与评估。“看来,你没闲着。”他最终将视线落回蔺逐生身上,语气平和。
蔺逐生深吸一口气,尽量简洁地汇报了申请解封的进展。顾教授微微颔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在打拍子:“程序走通了就好。年底这个展览机会非常难得,评审委员会尤其看重作品的‘在地性’和深度的‘精神图景’,你的《荒原》系列,在这个维度上,确实很有竞争力。”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长辈式的关切与一丝不容置疑的规劝,“不过,逐生啊,艺术这条路,走到后面,光靠才华和一闪而过的机会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一个能让你沉下心来、不受干扰的创作环境,以及……更清晰、更可持续的职业规划。不能再像学生时代那样,过于……依赖灵感,过于随性了。”
他的话语重心长,并未直接指向鲍决,但那“稳定的创作环境”和“可持续的规划”的要求,本身就像一道无形却坚固的栅栏,将眼前这个混乱、嘈杂却又生机勃勃的空间,以及空间里那个代表着另一种生活逻辑和不确定性的男人,隐隐排除在理想的蓝图之外。
顾教授代表着秩序、台阶、可预期的上升路径,而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野性的变量和难以掌控的风险。
顾教授离开后,工作室陷入一种奇怪的沉寂。门关上的声音不大,却像隔开了一个世界。导师的认可带来了真实的希望和动力,但那希望背后附带的、关于“规整”和“稳定”的隐性要求,也像细细的丝线,缠绕上来,带来轻微的束缚感。
阿莱重新瘫回沙发,嘟囔着:“文化人说话……真他娘的累。”他试图找回刚才的气氛,又开了一罐啤酒,但节奏明显乱了。
就在这时,鲍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出沉闷的震动声。他拿起来,是李薇。信息预览显示出一长串文字的开头。鲍决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一瞬,才点开。他没有刻意回避,但身体姿态流露出一种自然的疏离。他快速浏览着,脸上的肌肉线条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绷紧,眼神沉静如古井,读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周身的气压,在无声中骤然降低,像晴朗的天空骤然被快速移动的厚重云层吞噬了所有光线。他看完,拇指用力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木质桌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然后,他重新拿起那本书,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目光落在窗外被高楼切割成狭窄一条的灰色天空上,下颌线的轮廓显得格外冷硬。
蔺逐生敏锐地捕捉到了鲍决这细微的变化。他看不到信息的具体内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信息像一块被冰镇过的沉重金属,投入了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积蓄起一点温度的水洼里,寒意迅速扩散,涟漪无声却有力地荡开,轻易地瓦解了刚才那份短暂而脆弱的喜悦。
他看着鲍决沉默的侧影,那身影依旧挺拔,像风暴中不动摇的礁石,却仿佛在独自承受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他无法完全想象的压力与撕扯。李薇说了什么?是更精准的利益分析,更冷酷的前景预言,还是更决绝的最后通牒?那个由社会时钟、家族期望、职业阶梯构建而成的、庞大而坚固的现实堡垒,是否再次向鲍决发起了总攻?
他自己刚刚燃起的、关于“靠自己”能够站稳脚跟的微弱信心,在这无声却凛冽的低气压中,仿佛又开始摇晃,像风中残烛。他奋力争取来的这点进展,在鲍决需要面对和权衡的那个具体而庞大的现实困境面前,是否依然渺小得不值一提?他是不是……终究还是成了鲍决必须背负的、美丽的十字架,或者说,是那个拖累他脚步的、甜蜜而沉重的负担?
微光之后,阴影如期而至。它不再需要具体的、伤人的言语,仅凭一丝气息的改变,一次心跳的凝滞,便能将冰冷的现实感,重新精准地注入这间刚刚获得片刻喘息与暖意的工作室,提醒着他们,悬浮于世的艰难,远未结束。
阿莱看看鲍决,又看看望着鲍决出神的蔺逐生,终于也闭上了嘴,默默地、小口地喝着他的啤酒。工作室里,只剩下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模糊的轰鸣声,像遥远的潮汐,一遍遍拍打着这方脆弱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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