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蔺逐生在鲍决的陪同下,去了市局经侦支队。手续比预想的更繁琐,在不同的窗口间辗转,填写各种表格,反复确认细节。鲍决没有代劳,只是在他露出困惑神色时,用最简洁的语言提示关键点,或者在他因工作人员的不耐而局促时,用一个平静的眼神稳住他的心神。
当那个装着《荒原》系列原始文件和硬盘的密封袋终于递到蔺逐生手中时,他感觉不到喜悦,只有一种虚脱般的沉重。袋子很轻,却仿佛抽干了他这些天积攒的所有力气。
回到工作室,他几乎是虔诚地拆开密封条,将硬盘连接电脑。熟悉的画面一帧帧跳出——龟裂的土地,挣扎的草根,风雨侵蚀的断壁残垣。这些影像曾是他内心荒芜的投射,如今失而复得,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它们被卷入过肮脏的交易,沾染了程先生的铜臭和法律的冰冷,似乎不再纯粹。
“它们还是你的。”鲍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仿佛看穿了他的恍惚,“经历不会改变本质,只会增加厚度。”
蔺逐生怔了怔,反复品味着“厚度”这个词。
拿回了《荒原》,蔺逐生没有像以前那样,急于寻找新的刺激或陷入创作前的焦虑。他将自己完全投入进去,开始系统地整理、筛选、重新编排这组作品。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表达绝望和虚无,而是试图在那些裂痕与顽强中,找到更复杂的叙事层次——关于时间,关于磨损,关于在废墟中沉默滋生的、不被注意的生命力。
他工作起来近乎自虐,常常通宵达旦。阿莱去影楼打工后,工作室更加安静,只有蔺逐生点击鼠标、敲击键盘,以及鲍决偶尔敲打代码的声音交织。有时鲍决会默默给他续上咖啡,或者在他趴在桌上睡着时,给他披上一条薄毯。
一次深夜,蔺逐生对着一幅构图反复调整仍不满意,烦躁地抓着头皮。鲍决结束工作,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屏幕,忽然说:“这里的明暗对比,可以再强化一点。让光从裂缝里透出来,不是照亮,而是……强调那种挣扎。”
蔺逐生依言尝试,效果出奇地好。他惊讶地回头:“你懂这个?”
“不懂艺术,”鲍决淡淡道,“但懂一点如何在混沌中建立秩序,如何突出核心矛盾。”
蔺逐生看着他,忽然意识到,鲍决并非与他处在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他们只是用不同的工具,在处理着生命中最本质的混乱与秩序问题。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亲近。
一天晚上,蔺逐生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睛干涩胀痛,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闭上眼用力揉着眉心。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拨开他揉眼睛的手。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鲍决递过来一瓶刚打开的眼药水。
“别揉。”鲍决的声音很近。
蔺逐生仰起头,笨拙地试图滴药水,手却因为疲惫和紧张有些不稳。鲍决沉默地接过药水瓶,一手轻轻托住他的后颈,动作稳定而小心地将药水滴入他发红的眼中。冰凉的液体滑入,刺激出生理性的泪水,但托在他颈后的手指温度,和近在咫尺的、平稳的呼吸,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没有激情迸发的火花,没有戏剧性的告白。只有在这琐碎日常里的、一个自然而然的照料动作。蔺逐生却觉得,心脏像是被这杯他曾经避之不及的“温开水”,实实在在地熨帖了一下。那股暖流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去,驱散了眼底的涩痛,也软化了他心底某些坚硬的、恐惧的角落。
他忽然不再那么害怕“凉掉”了。或许,能持续提供这种恰到好处的温暖的,才是真正能抵御漫长严寒的东西。
就在蔺逐生逐渐沉入这种充实而平静的创作节奏时,顾教授再次联系了他,这次是电话。语气依旧温和,但内容却更具压迫性。
“逐生,展览的初选日期提前了。评审们想先看看艺术家们的创作脉络和近期思考。你需要尽快提交一份完整的作品陈述,以及……一些能体现你当前稳定创作状态和未来规划的材料。这很重要,关系到第一印象。”
“稳定的创作状态”。这个词再次像紧箍咒般落下。顾教授没有明说,但蔺逐生知道,他混乱的工作室、他非常规的同居状态、他身边那个代表着“变量”的鲍决,都可能成为被暗中评估的对象。
挂了电话,他看向正在小厨房简单准备晚餐的鲍决。夕阳的余晖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给鲍决的侧影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锅里的水咕嘟作响,散发出食物朴素的香气。
这画面很温暖,很“生活”。但在顾教授乃至整个“规整”世界所期待的“稳定”图景里,这一角,或许恰恰是最大的“不稳定”。
他拥有了失而复得的《荒原》,拥有了并肩前行的微妙温情,却也面临着必须将这份充满变量的生活,包装成“稳定”以换取机会的悖论。
他的《荒原》即将重见天日,而他与鲍决的这片刚刚开垦的情感荒地,却又面临着新的、无形的封存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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