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哥的恢复速度倒是比她想象的快，一周前还疯狂吐血，这会儿已经活蹦乱跳，又能到处野了。
韩恋晨说：“你当她是你啊……还有，公交站前禁停。”
“哦，”洛云泽转头喊了声，“初夜哥！”
韩恋晨这才看清另一头驾驶座的身影。凌初夜开了双跳灯，下车蹙着眉头从车后方绕过来，目光落在凌初妍身上，又冷冷睨了韩恋晨一眼，却没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上车？”
闹了这出，韩恋晨没心情回玉蟾宫了，也拒绝凌初夜送她回学校的提议。
“送她吧。”她把凌初妍扶进车后座，又盯着凌初夜看了看，犹豫片刻闭上了嘴。
别的不说，这两个人就算都知道真相，也不会对彼此透露半分。
就算透露了，凌初夜能拿自己怎么样呢？除非他不再需要利用自己。
而凌初妍，就算真的有勇气去问蓝羽澜，蓝羽澜恐怕也不会承认——她在小女儿面前唯一一次接近承认的行为，是那个未曾落在脸上的巴掌。
“云泽，你先去吧，我送阿妍回蓝家再过来。”
洛云泽过街后，凌初夜调头降下车窗，给韩恋晨留了句话：“你不回学校的话，去研究所等我。”
“我不……”熬夜。
后两个字还没说，车已经开远了。
开什么玩笑，等他们酒吧组完局，天也亮了。
韩恋晨拿出手机拨给温辰睿：“你还在研究所吗？”
“在。”
“凌初夜今天是从研究所出去的吗？”
“今早回家的，怎么了？”
“他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说：“博物馆入侵者的审讯报告和记忆检测，走之前我们在谈这个。”
十点半，还能赶上末班地铁。
温辰睿把调取的文件给韩恋晨看。
所有碎片都按序排完了，调查局从连起来的视频画面里提取到疑似血盟的信息，初步判断这伙人是血盟派来的，但这些记忆缺了最关键的一段——从他们进入5楼隔间到血玉产生裂纹的过程，作为本可以弥补监控损坏的直接证据，在文件里无迹可寻。
“警署的人没一个信的，局长却信了。”
“他不会是觉得那几个人中了‘逐镜’吧？”
逐镜是记忆之蛊的别称。
温辰睿被易钧叫去亲自做的检查，他最清楚不过。
“如果体检报告能看出中蛊的征兆，我也会信，”他看着循环播放的视频，摇了摇头，“所有的记忆实验都有一个共识性前提。”
“人的记忆由海马体编码，转化为印迹细胞储存在大脑皮层，即使失忆，那部分记忆也不是完全消失，而只是隐藏了。”韩恋晨是知道的，因为四年前温辰睿用不成熟的逐镜篡改过她的记忆。
“对，有这个前提，才有后续实验的结论。隐藏的记忆在‘逐镜’下不可能一点残端都不显露，除非不是纯外部条件导致的自然失忆，而是人为失忆——但人为失忆的判断依据，一是常规体检报告里小胶质细胞数量异常，二是‘逐镜’反噬。入侵者目前的情况，不属于任何一种。”
韩恋晨绕得有点晕，反应了半天：“懂了，中过‘逐镜’的人，对其再次使用‘逐镜’会形成抵抗。”
“短时抵抗，”温辰睿点开体检报告，放大了波形图，补充道，“蛊族人通过自身察觉，普通人通过芯片探测仪，具体表现为脑部中枢神经在感应到芯片时，电波瞬间到达一个紊乱峰值。”
“能确定脑部受过损伤，但既没在记忆文件里保留残端，对芯片也没有强烈反应，这就矛盾了啊。”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一周前，易钧下令封锁博物馆5楼的同时，将麒麟血玉转移到了研究所次顶层的隔离实验室。
如今韩恋晨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块玉的模样，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颜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鲜亮。
打底玉石用的是上品和田玉，玉中血丝脉络杂乱，致使细小的裂纹只在特定的角度清晰显现。韩恋晨按温辰睿所说，朝隔离柜东南方向30度走，观察到了那道裂纹。
“不太明显，所以工作人员只是恰好走过展柜前的那个位置，才发现异常。”
韩恋晨不解：“这应该是入侵者攻击展柜造成的？但展柜一点事没有，展柜里的玉反而裂了，合理吗？”
温辰睿：“那你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手机摔在地上，钢化膜没碎，屏幕却碎了？”
韩恋晨：“隔山打牛。”
温辰睿低下头，似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反过来呢？”
“反过来？”
他向隔离柜走近，右手抬起，缓缓贴在玻璃表面。
柜中的血玉乍然光芒暴涨。
韩恋晨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
就在瞳孔适应亮度的这一秒种，她看见温辰睿收回手，扶着隔离柜的边缘跪倒在地上。
“……师哥？”她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跑过去扶住他的胳膊。
温辰睿闭了闭眼，面色无恙。再睁眼时，虹膜已被殷红染透。
韩恋晨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他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隔离柜，神色有些困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
“或许有一种修复方法能用。”
“嗯？”
“那道裂纹，”温辰睿指着血玉的方向，低语道，“需要一点血。”
“哦……什么血？”
他们刚才讨论的是这个吗？
韩恋晨回过神，温辰睿早已起身往外走。她连忙跟着出来，一直追到电梯口，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不好的猜测，不由得厉声喝道：“温辰睿！”
温辰睿半只脚刚踏进电梯监控区，被她头一回如此肃杀的声音震住了。
“怎么了？”
韩恋晨按住电梯键，把温辰睿拽了出来：“我觉得你最好给自己做个记忆检测，就现在！”
『麒麟血玉有自己的意识。』
韩恋晨在纸上写下这句话的后一秒，末尾的字离奇地消失了，连油墨的印迹都没留下，纸面只剩下主语，仿佛她从未写下后面的推测。
『麒麟血玉有』
『麒麟血玉有』
『麒麟血玉有』
无数次尝试后，包括首拼简写在内的书面记录全部宣告失败。
在书面形式之前，她也试过口头形式。
她和温辰睿去21楼实验室那晚，温辰睿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但他本人对此没有印象，之后的体检显示小胶质细胞正常，除了脑部中枢神经没有受损，其他状况和博物馆入侵者基本重合。
同样接触了存放麒麟血玉的容器，同样是事后毫不知情，同样缺失残端，这很难不让韩恋晨怀疑，温辰睿所说的自然与人为失忆之争，本质与那块玉有关——非自然也非人为的，来自第三方的记忆干扰。
但怀疑的细节难以深究，因为含有断层的记忆修饰了那个时段的事件。她不确定记忆被干扰的那个刹那，温辰睿究竟在想什么。
在温辰睿的视角，他只记得去实验室是为了考虑修复血玉裂纹的方法，中间他和韩恋晨对失忆疑点的讨论过程则被模糊，甚至抹去了。
仅仅一个细节的错乱或丢失，永远无法被求证。这是比逐镜更为隐秘的记忆操纵。
被逐镜封锁的记忆会通过情景的刺激不同程度再现，正如韩恋晨在经过与何晓告别的那条路时察觉到记忆断层，才有机会冲破封锁，但被血玉干扰的记忆没有可逆性，即使被干扰的人拥有再强大的记忆操纵力，也无法还原断层。
除去这个推测本身，第二个惊悚的问题是，韩恋晨无法说出推测。当她开口，嘴里吐出的字符竟被强行消音了，再清醒时又回到了没说这句话前。
温辰睿望着她，问她想说什么。
『我怀疑麒麟血玉会干扰人的记忆。』
“我怀疑麒麟血玉会干扰——”
一种类似磁带卡住的噪音在耳边炸响，意识断片了一秒。她睁开眼，温辰睿仍然保持相同的姿势坐在她对面，桌上摆着检测报告。他平静地望着她，眼中没有波澜。
她左右环望，又抬头看时钟，九点十五，秒针刚刚转过6。
“你刚才说，你怀疑血玉会怎样？”
“血玉会干——”
空气凝滞。
九点十五，秒针从6滑走。
这是刚才的时间。
重来。
“血玉会——”
重来。
韩恋晨转过旁边的电脑，试图打字，光标卡在了第四个字。
时钟秒针停在8和9之间。
她不甘心地重复了十次，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见鬼了！
“你刚才说，你怀疑血玉会怎样？”温辰睿第十一次问道。
韩恋晨看着回到6的秒针，眉头几乎皱在一起：“我……说不上来，反正很奇怪。”
语句安全，循环解除。
秒针重新转动。
她惊魂未定，桌子下的手揪了把大腿，痛感异常清晰。
不是梦。
有一种力量在限制她的行为，甚至可以随意刷新时间，就像……
韩恋晨莫名想起刚进倚月阁那会儿从林欣然那里学来的术语——修改程序bug。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顺着温辰睿移动的目光扭头，发现凌初夜正站在实验室门口，眼神沉冷无比。
他走过来，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当着温辰睿的面把她带了出去。
韩恋晨被他拉到楼下，看到了钉在白板上曾被他们讨论过数十遍的地图。湘西禁区内的标注已经更新过，五个被圈出的位置用线穿插在一起，所有连线交汇于索溪湖上游的十里画廊。
西海峰林，地心之谷，金鞭溪，六奇阁，天悬白练。
她瞪大双眼，正要开口，凌初夜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你把刚才的话，在心里说一遍。”
他的嘴唇一动不动，韩恋晨突然明白过来。
『我怀疑，麒麟血玉会干扰人的记忆。』
磁带声没有响起，一句话终于完整地说到末尾。
凌初夜扯了扯嘴角，复述道：『你怀疑，麒麟血玉会干扰人的记忆。』
『？你是怎么……』
『心灵感应在50米直线距离内生效。你忘记关了，很聒噪。』凌初夜刚才在15楼，离她所在的20楼直线距离21米，恰好听见了她说的“话”。
『……』在此之前，韩恋晨从不认为七剑传人的心灵感应是件伟大发明。
『看来你也发现了。』
韩恋晨眉头仍然皱着：『可是接触过血玉的人那么多。』
凌初夜说：『我观察过搬运血玉的工作人员，还有易钧，他们都直接接触过血玉，工作人员的记忆没有断层，易钧不好对付，没机会给他做检测，只能从微表情判断，接触前后几乎没有差异。所以我猜，是行为性质不同，记忆干扰需要特定的接触方式才会生效。』
凌初夜让韩恋晨重新回忆一下温辰睿当时的动作。
韩恋晨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对异色虹膜：『会是催动内力的原因吗？』
『有可能。』
这个猜想很快被否决了。两人再度上楼，来到隔离实验室，韩恋晨顶替温辰睿的角色，把手贴在隔离柜上，掌心微微聚力，一旁的凌初夜却没有观察到任何异样，韩恋晨也记得刚才来这的原因。
他们回到楼下，暂时没了头绪，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着。
『温辰睿那里怎么办？他没有心灵感应。』
『你注意到他的表情了吗？他能猜到一点，只是我们没法直接交流。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说，就先不说，』凌初夜顿住，表情变得似笑非笑，『你不好奇吗？心灵感应这个功能，从我们这代才开始有的。』
『陆爷爷不是说过，上代也间接参与了实验吗？』
『301代并非所有人都与实验有牵扯，但目前在任的302代都有这个能力，我不觉得是实验的原因。』
『那是什么？』
『我汇总了这段时间考察的所有内容，你看……上古七剑聚居地与传闻中血玉诞生地的位置排布，很像七剑合璧形成的剑阵，』凌初夜走到挂地图的白板前，手中的笔点在禁区边缘，『晏清七十七年的七剑合璧，他们去过这里。』
『你觉得他们同时受到了剑阵和禁区的影响？』
『献祭者的礼物。』
『……啊？』韩恋晨啪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震惊有增无减。
献祭。
谁懂她现在的心情，虽然天天嘴上祭品长祭品短，她只是把这当成一种嘲讽的比喻！
『炼玉，合璧，本质上都是献祭仪式，用祭品交换礼物。炼玉的祭品是麒麟之血，七剑以此获得麒麟血玉，及其所延续的家族光环。同理，合璧应该也履行了祭品与礼物的交换，且每次交换的东西不同。』
『等等，这和我说的记忆推测有关系吗？』
凌初夜用笔抵住太阳穴的位置，轻敲了两下：『当然有。你的推测和我的推测，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假设之下：假设麒麟血玉是具有自主意识的存在，它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这套规则决定了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六月的潇湘气温已经爬上三十度，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水雾，薄外套几乎兜不住发汗的身体，短袖衬衫紧贴着后背。
但张家界不热，下过一场暴雨，还有些凉意。林雨惜下了火车，把搁在臂弯里的外套又穿上，看见天朦朦胧胧地黑了。
她像往常一样抄近路来到观察站，远处的大路上停了一辆白色宾利，车身仍有余温。进入室内，易子澈正在桌边喝茶。
“你在等我？”
“知道你都是周末晚上来，就没提前打电话，”易子澈笑道，“这儿的茶味道挺特别，像铁观音，又不完全像。”
林雨惜放下包，走到柜子前清点物品，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有事说，我马上要去巡检。”
“这么匆忙啊，反正高考刚结束，你暂时可以放松一下……还没问你考得怎么样呢？”
“还行，”林雨惜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新任务？还是填志愿有要求？”
易子澈终于坐直身子，开始说正事：“倒没什么要求，爸知道你辛苦了，过去几年因为局里任务变动老是转学，挺影响生活的，这次毕竟是高考，一生一次的大事，他说到时候你自己选择。”
“嗯。”
“不过湘西这边的值守还要继续，他说再派一两个人来分担，这样你就算隔得远，也不用每周都往这跑一趟。”
“嗯。”
“还有个临时任务，和前几次一样，我拷在U盘给你。十天后局里会有人来取。”
林雨惜开电脑插上U盘，看到了熟悉的任务通知。
研究所的实验需要筛查符合数据条件的标本。
易子澈喝完一杯茶就走了。林雨惜把残留着茶渣的纸杯扔进垃圾桶，开始打印筛查表，并检查一周的监控回放。
索溪湖下游南区出现了异于平时的响动。
她撕开新的茶包，拈了一片桑叶含在舌尖，拿上包出门，往南区走去。
山路没有灯，月光也很暗，林雨惜握着手电筒，却没按开关。她的视力极佳，在黑暗里能行动自如。
繁密的树枝微微摇动，她将拇指和食指圈起，吹了声口哨。远处传来扑棱棱的响动，伴随着与口哨极为相似的鸣叫，仿佛一道回音。几秒后，一只翡翠鸟从左前方飞来，落在她的指节上。
林雨惜抚摸着翡翠鸟的后背，感知到了什么，短暂地四下观望，带上鸟继续走，在狭长密林中穿梭了许久，停在一棵正开花的树前。
树下站着一个人。
她扣在腰后枪套上的手缓缓松开。
“表哥。”
温辰睿没有转身，兀自仰头望着树冠。
“十几年了吧，”语气有些唏嘘，“一直长得很慢。”
林雨惜走到他身侧，轻声道：“是啊……”
十三年了。
灰褐色的树干，皮质坚硬，分杈略显稀少，成簇的花朵零星挂在树叶间，花枝连轴，覆着白色柔毛。
偶然掠过的风刮下内折的花芽，两人静静看着花芽垂直砸在刚被雨水收割不久的成片残瓣上，滚了几圈，坠入漆黑之中。
温辰睿蹲下来，将残瓣拨开，露出那段被覆盖着的，爬满根系和苔藓的青石砖。
这是一棵从古井里生根的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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