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杜郎

烛台上凝固的落蜡没人清理,里面的蜡烛只剩短短一截,烛芯周围的蜡泛着亮光。天色不算暗,燃起来的光却被天色吞了点,显得没那么亮,昏沉沉的。烛光摇曳,将明极的身影隐约映在屏风上。

“明极,开门,开门开门。”

明极轻飘飘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置若罔闻。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门外动静就消失了。

湿润的衣裳被铺开,和昨天的放在同一扇屏风上。明极上身微微后倾,腰腹肌肉紧绷,低着头,脖子露出流畅有力的线条,散落的发丝粘在皮肤表层。他从腰间解开有些湿润的绢帛,只掀开一角,就在火光中看见了绢帛内层星星点点的血迹,还好,不是很多了。

明极拆开腰间绢帛,拆到第二圈,屋外忽然传来瓦落声——下着雨,他可不觉得是猫。

“哐——”

窗户忽然被推开,一阵冷风硬直地灌进来。明极淡定地斜眼看过去,姜栝蹲在窗口,怀里抱着东西,一手抬起窗户,发型凌乱,兴高采烈的神情在推开窗户的一瞬间凝滞,笑容挂在脸上,目光渐渐变得像屋里的烛火。

明极手掌上凌乱地缠着拆开的绢帛,吹进来的冷风没有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他继续拆布,如果姜栝识点趣,就应该回避一下再来。

但姜栝没有,他从窗边下来,缓缓关上窗户,一言不发。他的视线和明极没有交集,然而在他余光的最边缘,他依旧能感知到明极的一举一动。

房间窄,就那么大一点,蜡烛的味道被刚才的风吹散,现在重新聚起来,传入口鼻,无端带来点闷热。

姜栝目不斜视地从明极身后走过,绕到屏风后,把手里的衣服轻轻放在床上,一举一动不自觉地效仿了明极的不紧不慢,可那种气定神闲,姜栝学不来。

他举步轻悄,悄无声息地站在屏风后面。他比屏风高,但他故意低下头,让屏风顶上的木条刚好挡住眼尾。

泛黄泛灰的屏风上有风景画,画的什么姜栝不甚在意,只看到旁边长长的题字,他伸出手,食指点在了那堆字中的“明”字上,顺着笔锋慢慢滑动。

指腹和屏风面因为摩擦起了微弱的“沙沙”声。

“……明极,换好了没?”他的语速很快,克制地压抑着音调,跟他迂缓的动作十分不匹配。

没有回应。

姜栝仍然在微笑,虽然他心中一点笑意都没有;这笑是固定的,像定死在风口的厚油布,作用仅为遮挡和掩盖。

他顺着斜向左下的笔锋写完那个“明”字,最后一笔写得很利落,但是写完又迂回踌躇起来,先是用手指撩晃从屏风顶端垂下来的衣角,很湿润,然后才一点点、一点点地移到落到屏风的影子上。

影子在动,姜栝就慢慢跟上去,用手背轻轻贴在缠着绢帛的手投过来的影子上,然后一寸一寸在屏风上挪动,最后换回指尖一点,点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好了没?”他又问。

明极没说话,但姜栝知道他已经拆完了。屏风上的身影远去,水声响起,等到明极重新靠近屏风,正要把那套干衣服从屏风角上拿下去,姜栝就一把拽住衣裳。他把头抬起来,望着明极说:“我给你带了新的。”

明极看他一眼,还是要把衣服拉过去,姜栝不松手,屏风一歪,险些倒下,还是姜栝把它抵稳,借机一把抢下衣服。

“我给你带了新的,你总不能一直像之前那样装扮。”

这种幼稚的手段明极屡见不鲜,最好的方法就是顺着他,认识这一点,明极放弃纠缠,向屏风后走来。

姜栝退到一旁,靠着只到自己肩胛骨的柜子,手肘一抬,刚好搭上去,不急不躁地等明极把衣服穿上。

“对面的酒楼今日不待客,明日过午的时候你跟我去逛一逛——别说不去,去找找机缘,看看能不能想到办法帮帮那小娘。”

姜栝没有耍滑调,说的话再正常不过,明极原在好端端穿衣服,却因为姜栝开始说话,脑海中猛然闪过某些回忆,让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姜栝。姜栝迎接他的视线,对他笑,可这笑容在两人对视下逐渐变了味道。

怪异的氛围在流转,明极说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自己转头作甚,眉头一皱,当即移开目光,沉默不语地把圆领袍扣好。

“好了?”姜栝问。

明极理着袖子颔首。

姜栝就一言不发离开房间了。

蜡烛味越来越浓,明极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冷风扑到面上,这才冲散思绪。

又一日过去。

约莫到了中午,姜栝如期来敲门,这次出行很爽快,明极没有推辞,姜栝没有拉扯。那带着蜡烛味的气氛似乎还在两人之间流转,一天过去了,谁也没有缓过劲。

好在来瑞楼熙熙攘攘宾客如云,让人只会想着人多不多挤不挤,别的念头就像门口的花毡,花纹炫目,但是都被涌入楼中的伞挡了个实。

画栋朱楼,飞檐斗拱,来瑞楼不愧为“临曲第一楼”,光是迈入大门,就已能闻见若有若无的酒肉香。

世风开明,来的大多都是熟客,不讲虚礼,一进厅就此呼彼应。应答声在头顶抛过来丢回去,姜栝带着明极从中间过,上楼找了个好位置,招呼着烈酒美食;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竟都显得安静收敛了。

“杜郎——”忽然有人从楼上喊了一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来瑞楼一开,你肯定首当其冲,下雨都拦不住你!”

说完朝楼下扔去一张勺子,被一个男子慌忙接住了,男子浓眉大眼长相周正,脸上的笑容惹人心生亲近,他抬头找到丢勺子的人,拿着勺柄,勺头对着那人笑道:“也没拦住你这馋嘴的!好啊你,是要吓死我还是砸死我?”

那人哈哈摆手,伸出手指一点,起哄地说:“勺柄朝你,天意所定——今日你请客!”

“无赖!”杜泌(bì)大喊一声,“你得点一份五福羹,分我几勺。”

“早就点了,快上来吧!”

人头累累,明极俯视着人群中的杜泌,在后者踏上第一层楼梯的时候移开了目光。

呼朋唤友的场面一时不止,方才杜泌被人认出来,现在他又坐在楼上认人。眼尖瞧见一个老头,就喊道:“唐公!”

老头在楼下接了别人的一杯酒,没有听见,他就继续喊了几次。

直到老头周围的人指着楼上对他说“杜郎叫你呢”,他才不灵便地回头,看见杜泌,双臂大开,笑道:“杜郎——”

杜泌双手撑在栏杆上,说:“一个月了,唐公还欠我一个故事呢。”

老头手掌放在耳边,“啊?”了一声。

“我说,你还欠我一个故事!”

老头才喝了一杯酒,就开始装起醉,右手点着左手的酒杯,说:“先喝酒,先喝酒。”

杜泌哪里肯放他喝酒,开玩笑地说:“你老人家惯会推拉扯皮,喝醉了谁把那故事说完?”

老头也开玩笑地对身边的人说:“看看,看看,杜郎也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向人讨故事听。”

众人哄堂大笑,杜泌也不恼,说:“可不止我一个,老钱也等着呢,是不是老钱?”

被拉下水的另一个老头笑眯眯地点点头,耍无赖的老头只好说:“老钱老钱,你也是个顽童心性,跟这小子混一块儿去了——好吧,杜郎你说说,老夫欠了你哪个故事?”

杜泌脱口而出:“漆焉之战。”

“好!漆焉之战好啊,”唐公大声应道,好像下一秒就要侃侃而谈,但是下一秒他收起了音量,“改日上我茶馆我再给你说。”说完就开始嘬酒。

“唐公,你那茶馆还吊着一口气呢?”有人调笑着说。

唐公腾出一只手左右摆,仿佛在说“听不见听不见”。

杜泌附和道:“对啊,你老人家那茶馆开得随性潇洒,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把漆焉之战说完好不好?说完我请你喝酒。”

“我也请!”

“我随杜郎了!”

“随了随了!”

老头如同被众人丢进酒缸,舒爽得找不着北,三分推七分就地答应了,问:“上次,是说到哪里啊?”

杜泌提醒:“西北刘愿带兵投入於夫恒帐下,九战九胜。”

老头边听边颔首,找了张凳子坐下,说:“才说到这里?那这故事还只是开了个头,要说完,可长喽——”

四周人声渐小,他酝酿了一番,摇头晃脑地道来:

“就说刘愿当了十年小吏,一朝崭露头角拥兵投靠於夫恒,向南连战三郡,用兵如神,抢下督、落两州,正是声势浩大之时。刘愿礼贤下士,为人宽厚,於夫恒忌惮他功高盖主,命他守住西泽,自己与大将王光一起东进京畿。乱世割据,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虽然有收揽天下之心,却没有自立为主之实,於夫恒一举入京,狼子野心,刘愿极力阻止,於夫恒不听,被大将军魏旭一举拿下。於夫恒逃出生天与刘愿汇合,魏旭西出天青关讨伐逆贼,战至西泽,与刘愿大战三百回合,九战九胜的刘愿,第一次败在阵前。

“刘愿败走,抛弃於夫恒另寻明主。失去刘愿,於夫恒只能被魏旭斩于刀下。刘愿一路沿东南而逃,辗转三年后,终于遇见安望太守章通,投入章通帐下。章通得一猛将,势如破竹,首战告捷,连屠三座城,血洗长水郡。”

有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呸”了一声,“唐公,这刘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当是什么英雄,原来就是一个背弃原主、残害百姓之徒!”

老头安抚道:“诶呦,不急不急,他可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唐公,还没到漆焉之战呐?”

老头不紧不慢,“别慌,别慌……”

然后喝了口水润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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