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未尽

“嘀嗒——”

“嘀嗒——”

屋顶的积水从破洞口滴落。

“啪嗒——”

砸到了一本书。

耳朵一动,严公率先回神,急忙把被水滴砸到的书搬走;他有了动静,黄阿姑也惊起神,疑惑地抬头望那个破洞,说:“死老天这是撒了泡尿,来得急去得急。”

仓房很暗,头顶开了个口,隐隐渗进一点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只能从地上的积水中看出些许。

靠近仓房门口的姜栝盯着还在愣神的七郎,胸口似乎有什么话被堵住了,微微皱眉,就是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黄阿姑把书抱走,经过七郎的时候照旧踢了他湿漉漉的一脚,道:“还愣什么神?白长那么高个,搬书去。”

一脚踹醒了七郎,他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是了,这是双抱书的手。

夜过了,雨小了,书坊也暂时闭了。

仓房里的书卷大多没救回来,湿了的书有些诗书经文,救不回来只能惋惜,但仓房里大多是没校注完的书,没校完,说明写样也没定,雕版也没刻,什么都没了。

因为这一场暴雨,严公仿佛患了病,整日忧愁,饭是一点也吃不下。连黄阿姑都停止碎嘴,跟着忧心,只能宽慰严公道:“左右你最上心的《越书》也校注完了,雕版有七郎在帮你刻;朝里还有那么多校书郎,剩下的那些书,校注的人也不只你一个,何必这样折损身子?养好身子才能继续好好校书。你和我都已经这把年纪,就怕哪天稍不注意死了,你死了,想校书都校不了——吃一点吧。”

严公脸色忧愁,推开黄阿姑抬过来的案,道:“校书的人的确不差我一个,但我祖上是前朝史官,我知晓朝中人是怎么修书的,如果我不校,不给后人再留一点注释,他们便看不清史书了。”

他不接饭,黄阿姑气急道:“史书、史书,都是人写的书!你写的别人一定信吗?你写的就一定是真的吗?真真假假多多少少的,细节如何有那么重要吗?对后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结果吗?”

严公一向是个宽容随和的人,往日黄阿姑再怎么数落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他也只会笑呵呵地听着、看着,偶尔还弯着眼睛点头附和,要是黄阿姑气不过上手揪他,他也只会把眼睛的弧度弯得更大;可是现在,她的这一番话让无精打采的严公立即有了力气,眼睛陷进眼窝,也不看黄阿姑,就盯着眼前的桌子放大音量:“你不懂!”

他接着道:“只看结果看不清人!多少英雄好汉因为结果沦为恶人,多少奸邪佞人因为结果被推为善人!”

被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人叫横,黄阿姑也不快了,把案重重放到一旁的矮柜上,再走到严公跟前左右踱步,左手叉着腰,一边走右手一边拍他的桌子,道:“重要吗?这重要吗?!年岁越往后史书只会越来越厚!哪个是善人哪个是恶人重要吗?!后世需要记得那么多善人那么多恶人吗?!好坏是你定的吗?好坏是在人心中的!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是歪的还是平的、是轻的还是重的,那都不一样!这天下的秤杆和秤砣是数不清的!史书上的东西不是你给个校注就能说清楚的!”

严公敲了两三下桌子,道:“说不清就不去说了吗?难做就不去做了吗?”

黄阿姑继续拍两三下桌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如同一桶泼出来的凉水:“你说,你做,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谁在乎你说的你做的。你是个什么官?你是个什么名士?——你什么都不是!就算你拿出祖上的名头,你现在也不过是间小书坊的老店家!”

话一说出口,她也知道自己说话说重了,就试着缓缓态度,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过去的人和事已经过去了,那就是进了雾里头,你看不出真假的。”

严公却道:“可以寻真!”

黄阿姑那一点点心平气和是挤出来的,现在她的脾气正在急处上,严公一犟,她的态度急转直下,道:“你只活了五十多年!你的校注从哪里来?也从史书和校注中来!你怎么敢说你寻到的就是真的?!”

严公不耐地皱眉,“不靠那些!只要我读的书够多,我去读经书,去读武略,我去认地理图志,我去读所有我能读到的书,我就能一本一本比对、一本一本求真!”

黄阿姑手往后一甩,吼道:“没有真!只有你吃的饭是最真的!”

严公呵道:“有真!我发过誓的!我要把‘真’记入书里!我发过誓!要不我就是愧对!……愧对……”

严公猛然怔神,“愧对什么?愧对……愧对……愧对谁?我发过誓……对谁发过誓?”

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东西仅仅只过了一瞬间就窜不见影,犹如墙头的猫,又轻又快仿佛没来过,却把严公吓在原地。他惊觉不对劲,于是慢慢站起身,眼神在艰难地回忆,嘴上喃喃:“不对,不对,我发过誓……《越书》……那本《越书》,我还没有校注完,我应当是在等什么的,我是在等……在等……”

桌上整齐的书卷被严公一不留神蹭乱了,他不曾注意,双腿带着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额下眉毛紧皱,既迷茫又痛苦,不断道:“方才我们说的是什么?……要求真,求真,然后呢?为了谁?为谁求真?我是在等……是在等……”

两鬓点霜的老者头痛欲裂,把渺茫的希望放在他的老妻子身上,严公满脸泪痕,无助地望向黄阿姑,问她道:“湘儿,我是在等什么啊?我怎么给忘了啊?”

……

雕版坊多了个干活的,七郎终于可以钻空子偷闲,本来他手上也是有活的,不过走到半路就给忘了,他索性将就着靠在柱子边,隔着檐下的细雨,把视线放在棚中的马匹身上,这匹马在窄小的空间里踏着蹄子转悠,七郎的眼睛却眨也不眨,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在发呆。

“啪——”

有人在他眼前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七郎屹然不动,只动了眼睛,把眼珠子平移到一侧,轻飘飘地看一眼出现在他身边的雕版坊伙计,而后收回视线往空处走了一步。

姜栝跟上一步,从身后拿出雕版,几乎是贴在七郎眼前,让七郎不得不后退拉开距离,他后退,姜栝也拿着雕版后退:“躲什么呢七郎,有正经事要问。”

七郎不言语,用眼神示意“有事快说”。

姜栝收到了示意,指着雕版的一处,道:“这里,刀太快了,我没收住,削掉了得有半个字,这可怎么办啊?”

可是七郎的视线并没有放在那被削掉的半个字上,而是额头突突直跳,阴沉沉地看着这块因为写样贴歪而刻斜了的雕版。七郎本来就已经整日没有好心情了,更别说不知为何从昨晚开始心情就万分不佳,现在看到这么个玩意儿,恨不得夺过来往这气死人的雕版坊伙计脑袋上砸。

但七郎还是非常讲礼的,他把雕版夺过来,没有砸人,随手拿着,目不斜视,道:“一块梨木,六十钱。”

手中一空,姜栝愣住,不解地问:“七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七郎只说:“你要赔钱还是赔罪。”

姜栝吃惊地喊道:“一块梨木而已!况且只是削掉了半个字!七郎你这东家也太黑心了!”

接着不等七郎回话,他自己就立马从“震惊”中缓过来,低头垂眼笑,让人瞧出几分逆来顺受的顺从模样,道:“没钱,那就只能把人赔给你了。”

他朝七郎靠过去,七郎一溜烟转到了柱子另一头,他扑了空,正要讲几句讨嫌话恶心七郎,回廊拐角处的小门被人着急忙慌推开,两人同时转头望过去,只见严公急赤白脸,把那扇小门推得直晃,“吱呀吱呀”响个不停,好不容易不响了,又被跟在后头的黄阿姑一把推开,“吱呀吱呀吱呀”叫。

严公朝七郎走来,七郎就把肩膀从柱子上“撕”开,恢复站姿。严公心急如焚地问他:“七郎,雕版呢?《越书》的雕版呢?”

七郎回道:“快一半了。”

“不刻了!不再刻了!”严公道,随后他进屋,众人一道跟着。他找到那张堆叠了梨木和写样的桌子,把写样拿起来看,纸张被他搓得沙沙作响,他瞪圆了通红的双眼,把每一张纸的内容收入眼中,试图找到他还没有校注好的地方,可是最后一无所获。

“嘭——”

严公将手里的纸拍在桌子上,一手的手掌按着纸张,有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于是另一手的手掌盖住了双眼。

黄阿姑让七郎和姜栝退下去,轻声嘱咐道:“听见没,那本《越书》别再刻了。”

七郎颔首,带着姜栝离开。

“刻好的也不要了?可是还有许多已经刻好的梨木呀——那些个债可不要算到我头上,里头还有你一份呢。”姜栝道。

七郎没有跟这聒噪伙计搭话的心思,恰巧贞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出手要七抱,七郎一把抱起她就走了。

隔日,吃完饭黄阿姑要单独给严公把饭菜抬过去,临走前又找了事儿给七郎做,她把钥匙递给七郎,交代道:“梨木也不够了,去书坊柜子里取半吊钱,跟着舆图走,到城北五里地外找林三目,在他那里买梨木,回来了就放进屋里阴干,别受潮了。”

七郎应下,把贞贞脸上的饭粒弄干净后找了支笔记下黄阿姑的话,出门牵了马匹,正要走,黄阿姑领着那位新伙计出屋,对七郎道:“把这郎君也带上。”

新伙计笑得狐假虎威小人得志。

七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在星际开密逃

贵妃娘娘千千岁

岁岁平安

春夜渡佛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3进1,薄纱情敌带走神尊
连载中Jolx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