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后，日终山又来了一位客人。
一直被明极寸步不离地跟着，姜栝从一开始的“逃开他试试看”变成了“看吧，就让你看”，今日突发奇想——既然明极离他不会低于六步，那他就朝明极迈六步。
姜栝靠着亭柱，亭子就是当初被五花大绑后与他朝夕相处三日的亭子，但此时姜栝身上没有绳索限制，坐在里面的也成了明极，明极难得没看他，在远眺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向亭子里坐着的人迈了一步，腰上法器随之而响，明极有所察觉，碍于坐着不想动，没管。
于是姜栝再迈一步，明极就转头盯着他问道：“有事？”
“无事。”姜栝回答着迈了第三步。
明极继而朝远处眺望，在姜栝迈了第四步的时候，他站起身，要从亭子里离开。
姜栝连走两步伸手拦住了他，笑道：“善神大人哪里去？看我沐浴都不见得你避讳半分，怎么在一个亭子里待着你就不好意思了？”
明极只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道：“让开。”
姜栝非不让。
不让就是讨打，明极二话不说就动了手，只动了手，一只，然后就见姜栝弯腰从他手臂下飞快地穿过，站在他眼前。
“……”
他对姜栝道：“把你的手，松开。”
方才看出来他要打人的姜栝没有再次与他迎头打架，因为他知道打起来肯定又是天翻地覆久缠不下，所以姜栝直接躲开，还绕到他跟前，一手缠住他的手臂，一手按住他还没有动作的另一侧手，正笑着，话都不曾说出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传入亭子——
“善神大人。”
姜栝偏头一看，就看见了登门拜访的客人。客人有一双让人讨厌的眼睛，打量和凌迟的意味太过明显，是姜栝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令人不爽的视线，那双眼睛只看了姜栝几眼就看向明极。他站在几个月前此界月神扬站的位置，似是一个没长开的青年。
在两界神天，如果一个神的长相稚嫩，那么这个神只有两种身份：一是半神，当其身为凡人的时候年纪尚轻就已身死，所以维持着那副模样转生成为了半神；二是天神，当其是子部神的时候其父神早早殒命，使其天命传承不够，不仅长相延滞，还寿命大减。
这人穿着天神的衣袍，那就只能是第二种身份了。这位神姜栝也认识，此界命神，素河。
素河举止有度地向明极问好，后者的眉头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姜栝观察近在咫尺的明极，觉得他好像不是很欢迎这位来客。
来客却浑然不觉，将两人此时的姿势收入眼底，眼中光芒锋利危险，依旧笑着：“初次拜见，无意打扰，但事态紧急，除了善神大人无人能帮，可否请大人屈尊相谈？”
明极垂眼思索，而后推开姜栝，走到素河身前，不太耐烦，催促他有事快说。素河却指着山下石阶，道：“借一步说？”
明极同意了，与素河下了山。
明极的住所到山下有两千级台阶，他们只下了两百级，一驻足，明极就皱着眉问：“什么事？”
素河任性地笑道：“来看看。”
明极不解，且有些气愤了，“我不是说了无事别来日终山吗？”
素河站在阶梯下，只能仰头望着明极，脸上依旧在笑，但毫无笑意，不回答明极，而是问：“那就是跟你一样活了九百岁的吧——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明极不耐回答，只道：“没什么事就回去。”
他的神色让看过来的素河发出一声绝对不是笑的笑，接着素河垂下眼，缓缓道：“你可从来没……赶我走过……”
“好吧，”沉默了一会儿，素河又开口，语气很轻松随意，“其实你……不用一直待在日终山的，万峰海不止有天一殿，你可以挑个地方住下的。”
明极道：“我不离开。”
素河想都不想就顺口接话：“放不下？”
明极没有回话，素河反而把自己逗笑了，道：“不让来就算了。枯荣殿的天机仪我已经从那些天神手里要到了天一殿，也都安顿好了，你要是不放心就抽个时间去看看吧。”
明极直言：“没什么不放心。”
素河轻轻嗤笑，道：“不来也算了。”
说完转身就走，明极看他往下走了几步台阶，终于松口：“非急事不要轻易来；再来就要谨慎些，不要被人察觉了。”
素河离开的身影一顿，留下一句“不会有人察觉的”就快速离开。
等明极回头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扫视四周，果不其然，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屋里没有人，上山的雪地没有脚印，明极找了一番，最后瞳孔一颤，快步来到无声铃面前，穿过门框，回到了彼境的那间小屋。
日光仍从山顶的开口落下来，四周小而幽静，一眼看过去也没有人，明极正要探查，忽然就听见一些细微的动静，当即上了小屋的台阶，一把推开窗，透过若隐若现的尘埃看见了躺在屋中把玩一颗白色萤石的姜栝。
听见开窗的动静，姜栝偏头一望，笑着问好：“善神大人好。”
回答他的是窗户被重重关上的声音，之后是门被大力踢开，紧接着姜栝还没反应过来，捏着萤石的手就松开了——没抓稳，明极冲进屋当头就打过来，姜栝回神之后，两人又开始毫不留情地动起手来。
白色萤石掉在夹缝，淡淡的光泽因为两道纠缠不休的影子时隐时现，最后两道影子打出了小屋，萤石的光泽几乎浅得看不见。
屋外，姜栝被无缘无故打了一顿心中自然不快，边侧身躲过明极的手肘边道：“善神大人你是疯了不成？什么都不说就把我打得这样疼——怎么了？那石头我玩不得吗？”
姜栝说“疼”，那就是非常疼，疼到难忍。明极出手太凶了，虽说之前也常常打架，而且都是使了全力，但这次比任何一次都凶，姜栝竟然只能连连退避。
明极一开始确实是盯着姜栝打，仿佛姜栝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后来打着打着他眼里就没有姜栝了，真的像疯狂暴躁得失了神。比他全力还要多出来的力量似乎来自于他的心底，姜栝做了什么不重要，打的是不是姜栝不重要，像是有话要说却不能说，有事想做却不能做，来个能打的人给他打一打就好了。
越是打，他越是愤怒，越是不甘。眼前这张脸闪过了他见过的无数张面孔，脑袋里只有自己走过来的这九百年。九百年，他忍过了指责之痛，忍过了施化之痛，忍过含冤之痛、缄默之痛、离别之痛；那些人吵吵闹闹纷纷扰扰，永远有充足正当的理由一次又一次把他押上刑台，最后害死了他珍重之人，他却什么也不能说，连多余的情绪都只能留在深不见底的雪渊。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忍过九百年，犹如一块薄薄的冰块背负了九百丈的高山，冰块裂了，山也塌了，应声而倒，巨响永久回荡，荡过九百个春秋。
窄□□仄的山涧隐洞里全是他们打斗过的痕迹，矮草灌木无一幸免，山墙紫苔有所破损，浅细的溪流亦坠进几滴血。打着打着就跌入了无声铃，回到了日终山的院落中。
日光洒下，两人各自头破血流，姜栝被明极按在地，倾尽全力也难以抵抗，最后是心底的愤怒支撑着他起身反手把明极压住，将明极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目光还给他，额上的血流到嘴角，开口吼道：“收起你这种眼神！就好像谁欠你的一样！难道你没有做错吗？！”
明极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姜栝的前臂和腕，反问：“我究竟做错什么了？！”
姜栝禁锢住他要反打的手，道：“你不放过翦！不放过他的子部！亦不放过枯荣殿！少了一脉天机！你便等着人间变成尸山！”
明极拼了命地从他手中站起来，一边推倒连通两界的木门框，将无声铃砸了个稀碎，一边对姜栝道：“我保证枯荣殿不灭！我保证天机不断！我保证人间不会有尸山血海！够不够！”
听起来像是顺嘴保证的一样，听起来枯荣殿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姜栝的视线被那个彻底摔碎的无声铃吸引，胸口仍在起伏，他再看向明极，气得笑出声，“你保证我便要信吗？”
明极疲乏劳累地闭了一下眼——反正他保证过无数次从来就没有人信。通往山涧隐居的无声铃落了一身裂痕，他亦落了一身伤，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波澜不惊地对姜栝道：“管你信不信。”
说完又走向了雪渊，好像里面的寒风冰霜才是他唯一的慰藉。
等明极再次出山，屋子从视野里移开，露出院落，一眼就看见了栏杆上的姜栝，明极对他没跑有些意外——不曾表现出来，神色淡淡的。
没发出什么动静，但姜栝回头了，仿佛已经将那一顿惨烈的架抛诸脑后，还笑着对明极招手：“好久不见善神大人。”
好久不见的善神大人直接进了屋让他想见也见不到。
自此，姜栝再也不会时时刻刻受到监视了，从屋里出来的明极将独处的地方换到了对面山头，他就站在那座山头的一块石头上，因为那里能看得到沐神台。
如果姜栝要借着沐神台上的无声铃逃走，会直接被他那双眼睛逮住，只要姜栝不涉足沐神台，他不管姜栝去雪渊的哪里。
但姜栝想出雪渊，因此某一日，他爬上了明极所在的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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