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七郎

回三妄殿的路和离开三妄殿的路一样远,可是回来却不可避免地多花了几天。

路上姜栝非要拉着明极去找溪流,掬了许多捧水来洗脸,若不是明极脸色太难看,已经阴沉到要动手打人,他还能在溪畔耍会儿水。

后山的小道无比狭窄,最窄的地方三人并行十分艰难,相互错开些才能通过。

走出隐蔽的小道,背对三妄殿后山,再走几十步就来到了立着三株石树的院前。

院门紧闭,明极轻重交替地敲了几声,不多时开锁声传来,门一开,罔罗陈就站在院门中央,视野一开就顺便看见了明极身侧的姜栝,便很是有礼地问道:“这位就是姜大人吗?”

嘴上说的是“姜大人”,实则视线一直放在明极身上。

明极还不曾回应,姜栝就横插一言制止他作答,语气不快地对明极道:“他看你的眼神也太热切了些吧。”而他自己的目光绝对算不上友善。

听闻此言,明极疑惑地看向姜栝,再移着眸子望向罔罗陈,没能望出个所以然,眨眼间姜栝就往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对面投过来的视线。

对此,罔罗陈仅当沙粒小事,平和地轻笑,回复姜栝原因:“旧友难得相聚。”

说完转身让路,随后注意到了跟在最后面的咸,察看到她的状况,罔罗陈倏地收了笑皱起眉。

明极把姜栝拽到一旁,让这对父子神得以相见,他自己也让开,心有愧疚,面上不表。

咸在门外仰望罔罗陈,门内的罔罗陈则关切道:“咸?这是怎么了?”

咸硬生生撑了一路坚强的模样,此时见了罔罗陈,终于有了依靠,可以毫不顾忌地枕山负海,要跺跺脚诉苦,怎奈脚跺不稳,嘴诉不了苦,堪堪伸出发颤的手,食指指着姜栝,发出许多不成字的声音。

姜栝瞿然无喜,指着自己道:“嗯?我?我怎么了?不会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吧。”

他“唰”地睹视明极那张不是厌烦就是冷的脸,问道:“当真吗?”

明极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然后面色平静地对罔罗陈致歉道:“我没能照应好她——素河能治好。”

罔罗陈小心翼翼把她拉进院,关门时回道:“不免受些难,总不能几百年里都活得像碰不得摔不得的玉。没什么大碍,让她体会体会也是好的。”

明极缄口沉默,不愿多语。

“是我做的吗?”姜栝忽然在一旁用凝着血的手肘蹭明极,既在责怪他也在责怪自己,“你为何不告诉我?我不知道是我做的。”

“闭嘴。”明极道,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不太好。

姜栝讪讪,在原地望着他离开。

咸被一只从兽笼里逃出来的小兽追随着进屋换衣裳,明极和罔罗陈就留在院落,明极坐在棋桌旁,罔罗陈随后坐在另一头。

罔罗陈已成习惯地从棋奁中取棋,盯着棋盘,拿着一粒黑子无意识把玩,问明极:“你呢——可有受伤?”

明极道:“神力少了些。”

罔罗陈神色严肃凝重,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尽数同我道来。”

明极便能省则省地向他诉说经过,言简意赅,罔罗陈没必要知道的他都没说。

听了个大概的罔罗陈稍加缕清思绪,喃喃道:“两界神天怕是不得安宁了……”

明极则说:“我该去此界一趟。”

“不可,”罔罗陈一口回绝,“如今你神力微弱,断然不可以身试险。他们能做出一个法器便能再做出十个,不能去。”

明极:“你同我一道。”

罔罗陈:“我当然可以同你一道,但是现在你我犹如身在覆盆,详细情况一概不知,此行太过凶险,万万不可取。”

明极:“束手以待?”

罔罗陈忙道:“你先稍安勿躁,养好神力,万事皆等素河大人来再做打算。不过我可以先行在二十六神域打探打探,混入护神半神,去天工所看看,期望着能收获万一。”

明极:“过于险了。”看上去他不曾察觉自己回此界的打算其实更为兵行险着。

罔罗陈摇头一笑,道:“到底是你执意去此界险还是我入神域险?火中取栗,虎口夺牙,你那是‘大险’,我这是‘小险’;富贵险中求,命在‘小险’中留——总比你只身一人闯此界好得多。加之有彼境疾神神力护佑,我可以努力试着做到滴水不漏。”

“……”明极只好问他,“神力足够吗?”

罔罗陈放下棋子,答道:“去这一趟用不了多少——留点给你自己喘口气吧。”

他已起身要走,明极突然叫住他:“你有没有办法让人说真话?”

罔罗陈稍加思索,认真道:“按理来说,我这一脉的神力或许是有这么一种作用的,但我从未试过,还不清楚要怎么施法。况且其中有太多病理干扰,就算施了法,说出来的未必是真话,不能尽信。”

俄而明极又问:“素河可曾来信?”

罔罗陈如实回答:“不曾。”

明极:“借我一只飞鸟。”

罔罗陈颔首应下,“好。”

明极想了想,道:“万事小心。”

“一定的,”敏锐地看出他又要道谢,罔罗陈连连制止,“打住,不要再说‘谢’了。”

明极无言相赠。

应下此事罔罗陈就当机立断,与明极作别后,他找到咸简单交代了几句,无非就是照看明极大人、照顾好自己、有事放飞鸟找他云云,交代完动身离开,却在一道门后被姜栝拦住了去路。

姜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拦住罔罗陈就问:“你可知他的名字?”

罔罗陈被拦得措手不及,也被问得措手不及,反应了一瞬才迟疑道:“……明极?”

“明极……喂,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名字?”

“姜——”

姜栝打断道:“住口住口;我不要你告诉我,我要他亲自告诉我。”

罔罗陈把没说出来的话继续说完:“姜大人如果没什么要紧事,还请高抬贵脚让一让,有事缠身,不敢耽搁。”

“我当然有要紧事了,十万火急,”姜栝脸不红心不跳,说出了他的急事,“这是什么地方?”

罔罗陈:“无论是什么地方,都不是害你的地方。个人鄙见,这事算不得要紧,姜大人不妨歇歇脚、养养伤、让让路。”

姜栝:“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

罔罗陈不愿继续纠缠,道:“姜大人莫要再问了。若不是他执意要救你,我不会耗费时间与你在此闲谈。”

“救我?我为什么会被救?”他低头看看自己手肘上的伤,自我肯定地点点头,“也确实是落难的模样,不过他为什么要救我?”

罔罗陈:“这不该来问我。”

姜栝疑视罔罗陈,“你与他熟识吗?”

罔罗陈:“这对姜大人而言并不重要。”

姜栝:“怎么不重要了?我自睁眼便不记得任何事,万一你有加害之心呢?性命攸关,怎能不重要?”

罔罗陈:“我亦不知姜大人是否包藏祸心。”

姜栝:“祸心?我能有什么祸心?再是有祸心我也忘了。倘若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只能怀疑你另有所图,不得不打出你的真话了。”

罔罗陈道:“姜大人莫要得寸进尺,我对你礼让三分已是看在他救你的份上。忘记不等于无罪,还望你记住,那孩子是你伤的——言尽于此,还请让让。”

两人无言交锋,最后姜栝还是不情不愿让开了,两道影子界限分明,相互错开后只留下一道在原地静默,一言不发,情绪被掩住。

偏殿无人,姜栝久久站立,忽而一阵微风悄悄吹过,他眼中猛然闪过一道光,终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燃起欢喜,脚下生风一般朝后院跑去。

后院中,明极已放了一只飞鸟联系素河,此时他独自在一株黑色石树下坐了片刻,思绪飘虚,待他回过神,闲来无事地端详了一番罔罗陈留下的棋局,看了会儿便觉得弯弯绕绕头疼不已,索性站起身走进屋。

十尺高的石树投下影子,雕刻出来的光秃枝干不如土生土长的枝叶摇曳生姿,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显得刚劲嶙峋,这些影子在明极经过的时候有了弯曲起伏,明极一走过,又重新直愣愣地铺陈在地上。

回廊上复古典雅的雕花影子从明极身侧向后移,昏昏的日光仿佛在不停追逐着他。

忽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呼喊:“七郎!”

明极身子转了一半,一回首,就看见姜栝从转角处冲过来,速度飞快,转弯的时候一手贴上柱子,眨眼间就借力转了方向,几步奔至明极身前,不曾刹住脚,直扑向明极,双手一环一收就把明极圈入了怀里。

明极猝不及防,只见眼前晃过一片残影,眼前一暗一亮,随即他感受到了从前方传来的重量,只得往后退一步定住身体,长久处在状况外。

雕花影印在他静如冰面的侧颜,眉头因为迟愣茫然而削减了几分棱角,他后知后觉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扭头看着姜栝。

姜栝双手紧缠他的后背,脑袋也从他的颈间抬起来,眉语目笑地同他对视,道:“七郎,我想起来了。”

说罢,一手捧着他的脸径直地吻下来。

他这样意义不明的行为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两次,明极却头一次注意到唇上温软的触感,且这触感越发逼近深入,从厮磨变成辗转,从轻碰变成碾压,甚至闯入了明极齿后还不停歇,垫起无动于衷的舌尖,似顶撞似搅动。

脑袋里仿佛还在回荡那一声欢欣的“七郎”,让明极无暇顾及唇上的异样,只觉得一阵玩闹似的瘙痒从齿后上方那一块地方传来,随后就是一顿风卷残云似的对待,肆意张狂的唇舌如同锐器要凿开冰块,如同石头要砸出涟漪。

腰也被掌着,从被手覆盖的那处往上,直到被另一手掌住的后颈为止,这一截后背像是堕入虚无,风一吹就散了似的。

彼境一贯寂然,影子悄无声息地爬行,一个空隙刚好装满浅柔的日光徘徊在明极眼边,将他凝滞不动的眼睫照得根根分明。

唇缝不断被濡湿,呼吸的空间逐渐减小,冰冷的空气也被抽离,明极被亲得后仰,唇瓣每覆上一层水光都会被立即卷净,要么是唇体裹挟,要么是舌尖带走,要么是咬吸作饮。

当一瓣尖齿即将刺破明极唇面之时,明极轻车熟路地伸手卡住姜栝的脖子把他推开,问:“你要干什么?”

卡得不疼也不紧,姜栝盯着他余韵未散的唇,灿然笑道:“已经结束了啊七郎。”

说罢又一下凑近,携走了残存在明极唇上细小的血珠。

又道:“这下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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