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不久,阿莱收到家书,父母在信中叮嘱她爱惜身体,认真工作,并随信寄来资金若干,足够在上海购置一间公寓。
正捧钱欢喜之时,却见最后一张信上写道:厉家父母悉知厉少愚在风月场中诸事,即遣陆刈麟寻人了事。
陆刈麟,白瑾的嫡亲二哥,厉少愚的表兄,那才是苏州真正的天字号少爷。
作为白瑾的闺中密友,阿莱自幼与陆二哥哥相识,他风趣多智,兼具疯狂,十二年前,他从父亲白箓手中接手家业,暗中打通社会各界的关节,一年大似一年,扩大白家的商业版图,连着母家陆家和厉家一起尽收红利,在商界登顶。
同时,一众拥趸把他奉上神坛,称之为陆先生。
一对表兄弟,厉少愚是凤凰,陆刈麟是游隼。
他骨子里透着狠辣,会卯足劲,把世间万般不遂他心的事物尽数撕碎。
他要来,阿莱必须给厉少愚报个信。
黄包车一路至央行大楼外,经过层层通报,阿莱才得以进入办公楼。
按照职员指示,阿莱上楼找到写着“经济研究处”的门牌,敲门进去,便见到接送她上班的罗琦和几名中山装男子,都在埋头苦干。
她本想寒暄一二,但见此处严肃寂静,只好先报之一笑,走到另一扇红木彩色玻璃门前欠身进去,罗琦随即从外面带上门。
这是厉少愚的办公室,空间不大,好在窗明几净。左右两扇窗户采光极好,左边窗旁是整面档案墙,一路迁延至书桌后方。书桌摆在屋子正中,桌前左右两边各摆长沙发一条,前后单人沙发各放一张,都是上好的牛皮材质。桌上叠着几沓文件,一只茶杯,一盏旧式台灯。
厉少愚坐在桌后,皂色中山装挂在椅背上,身上穿一件白色螺纹小领衬衫,打黑领带,腰间扎皮带,裤线利落锋利,垂直到脚踝,黑尼龙袜,黑漆皮红底皮鞋。
阿莱眼前一亮,生出几分越矩的念头,背起手远远地站在书桌前,等待此间主人招呼。
近来有事可忙,厉少愚正伏案苦写,以为来人是罗琦,就头也没抬:“有事?”
“有事。”阿莱含着笑意。
“你怎么来了?”厉少愚放下笔,抬起头,脸上盈着笑,从座位上站起来,“什么事值得你大热天跑一趟?我今晚原本就要过去吃饭的。”
阿莱坐下,厉少愚也跟着坐下,两个人相对而谈,将陆刈麟来沪一事说给他听。
在与二哥争锋的那些年,厉少愚没少挨他毒打。听闻噩耗,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怔怔地望着阿莱,许久后,不可置信地开口:“他来抓我?”
“是找。”阿莱纠正道。
“找?”厉少愚几乎吓破胆,双手按住沙发两侧,将阿莱圈在面前,“让他找到我,你就准备嫁个残疾人大烟鬼吧。”
阿莱将信将疑,给自己壮胆:“你吓我?他好歹是你哥啊。”
厉少愚一头伏至阿莱膝上,额头是沁凉的,膝盖是温热的,手掌也是温热的,三种温度汇聚起来,是种奇异的碰撞。
他欲哭无泪,片刻后抬头说:“我爹把我关家里一顿暴啐就是他出的主意。”
阿莱不敢尽信,毕竟陆二哥哥对她那样谦逊有礼。将厉少愚的双手悄然移至别处,她安慰道:“总会有办法的。”
“躲着?”
他们异口同声,一致否定这个方案。
厉少愚心灰大半,悔恨莫及,那天不该让她写信回家,本想报个平安,报来报去,倒把自己弄得不平安了。他万分悔恨地看着阿莱,几乎要掉眼泪,“小祖宗,要不你帮我求求情?”
阿莱不解:“向谁求情?”
厉少愚算盘响,心说他可以不给我面子,也可以不给他弟妹面子,但不能不给郑大小姐面子,那可是他妹的好朋友。所以憋出一个主意:“陆刈麟会找你,你见到他就劝劝他,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吧。”
阿莱知道他憋着坏,要把自己当枪使。把眼珠子一翻,就坐在那里笑:“行,我一定求情!我求他给你留口气儿,回头再留个门,让文小姐去伺候你。”
厉少愚瞪着她,“又来?咱们不是说好翻篇吗?”
“好大哥哥,是你不讲义气在先。”
“好好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去顶包。”
阿莱不想掺合他们的家事,仍坐在那里笑:“你又没去部队,怕他做什么?”
厉少愚知她行事正,万万不会多管闲事,只得一五一十地解释:“我爹死也不要我参军,不全是为你,最重要的原因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二哥那人锱铢必较,自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白家逃走,就等于让那些客人见证了他的失败,他必不能放过我。你也知道我这份工作算是公职,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要是某一日,我变成残疾人或者吃大烟了,家人要接我回去,谁会管?谁会拦?”
阿莱怔住,久久不敢相信。
厉少愚十分推心置腹:“不受搓磨,焉知亲人之恶。”
阿莱不要残疾人,也不要大烟鬼,她就要一个神采奕奕,活泼泼的厉少愚。
沉吟半晌,她终于点头:“那我试试。”
厉少愚一直认定阿莱是他的守护天使。他攥紧天使之手,迟钝片刻,几乎热泪盈眶,“谢谢你,我的阿莱。”
阿莱霞飞两颊,颔首想道,要是“谢谢你”换成“我爱你”就更好了。
外头电话响,罗琦推门进来正看见这一幕,只好硬着头皮喊:“课长,该开会了。”然后退出去带上门。
厉少愚不舍地松手,走到书桌后面提起中山装披到上身,阿莱这才看到,外套一尘不染,散着淡淡的苦艾味。他边走边扣扣子,路过阿莱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阿莱对制服充斥着原始的欲-望。尚在伦敦时,她就常趴在摄政街公寓阳台上看英国大兵操练阵型。原本,她以为厉少愚穿西服已是顶天的好看,却没成想,制服更胜一筹。
她深望着他,被那通身清贵禁忌勾去魂魄,随即起身抚平旗袍褶皱,随他一起出去,前方是挺拔宽阔的背影,引得她疑心起,方才种种皆是幻相。
各科室的处长、课长、局长等鱼贯而出,有男有女,俱着全副中山装常服,像一道黑水,三五成群聚首论事。
“小厉啊,你有贵客到访,也不给我们引见引见?”说话人头发花白,梳三七分,穿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西装,用翠玉细金链压襟,正是外汇局局长——邱诚。此人系上海分行元老级人物,自清华毕业后入职,一路摸爬滚打历经风浪,将自身熬成砥柱,处处缺他不得。
众人都知厉少愚无趣,亦无甚爱好。入职两个月,唯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总在闲聊时候见缝插针地夸他未婚妻。
旁人若做此事,免不得惹人厌烦,偏他就不一样,工作能力强,又无骄娇二气,且嘴上功夫到位,夸来夸去,无一人反感不说,竟还全盼着喝他一杯喜酒。
领导一问,他就没有不献宝之理。脸上先是红一道,而后忙把阿莱引到面前,微微垂着脑袋介绍,自以为克着笑意,殊不知脸都要笑烂了。
“局长,这是我未婚妻郑予莱。”
“小郑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邱诚回头,一双黑眸闪着精光,如鹰隼捕猎,一眼就把阿莱给叨住了。
阿莱没见识,长到廿二岁,见过最大的官是她爹,至于这些新政府的贵人,纯粹只在报纸上看过。因此一见这位风度凛然且目光阴刻的邱局长,一下就被震住了。
她傻站着,心想这是什么名堂?目光转向厉少愚,手底下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厉少愚也怯邱局长,因为邱局长不安好心,随时随地要游说他站队。但他自知学识眼见能力心机处处浅薄,纵然一时得人青眼混到高官厚禄,最终也难逃炮灰命运,所以只好自成一派,求个独善其身。
把阿莱的手搭上小臂,他恭敬地笑:“局长见谅,我先送她下去。”
邱诚摆手,脸上也有笑:“去吧。”待人一转身,神色才全变了,只静静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随即凑来一名男子压低声音问:“局长知不知道,这个郑予莱在许家做家庭教师。”
邱诚眯起眼睛,当然没有接言。
厉郑二人如获大赦,缓步走至楼梯,然后落荒而逃。及至把阿莱送到楼下坐上汽车,厉少愚隔着车门笑她:“吓傻了吧?”
阿莱还未缓过神,端端正正地坐着,不答应。
厉少愚笑得更大声了,“窝——里——横,就会对我横眉立眼,见着生人就焉儿了。”
阿莱确实如此,因此没有反驳,由着厉少愚笑。
片刻后,罗琦过来催了一道,所以他走了。
刚走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这才真走了。
这天下午,阿莱的心一直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从未想过,一个人一句话一个眼神,能有如此威力,把她吓得几乎失魂。
傍晚,厉少愚到家里蹭饭。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在客厅坐下,然后解开风纪扣,再松领带,可惜这番精彩表演,阿莱无心观赏。
他脱下外套,凑到她面前去问:“怎么了?”
过好半晌,阿莱忽然回魂,目光炯炯地说:“你们邱局长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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