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市是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古代曾是两省边际要塞。有一条大河横贯四方,是长江的二级分支,在古时曾是重要的漕运线路,运粮和带商货,作沟通南北经济和商品流通之用。白鹤市是这条河孕育而生的,关于河的故事数不胜数,河边有一道大堤,每到夏天的旁边,堤上杨柳依依牌桌方方,老人坐在竹椅上乘凉闲聊,孙儿蹲在地上杂耍,听大人追溯河里发生过的闲事,譬如谁家考上名校的准大学生贪玩游泳淹死了,上几十年弃婴被一脚踹入河中,多少痴男怨女跳河身亡……甚至往前推上千年,哪位诗词大家在此登高赋诗,又哪个黔首揭竿而起,成为刀下之鬼。
白鹤市虽然是个古城,但平日除了旅游旺季来点旅客,普遍还是陈旧冷清,且受政府文化保护政策,不得兴办重工业——开放了也没几个大款来投资吧,劳动力和资本等的不足导致市里几乎没有像样的企业,大家只能开个小门店,卖点花生饮料矿泉水,或者接受第三产业大老板的无差别投资;工资不高,政府赤字,但小门小户,生活并不难过。总之,白鹤市是个十八线小城市,每次省排各市GDP贡献时,都卡在队伍偏下,而垫底的是几个少数民族居住区。这里的人很闲适,挣点小钱,过点小日子,生个小儿子小女子,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巴。
这河是条好河,虽然不能进行大规模水产养殖,但有人文历史底蕴,老百姓茶余饭后在这里走一走,往远处青山,看足下浪涛,含饴弄孙,真觉得此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乃是中华大地上一方养人的宜居城市。这条河也有让人焦虑的地方,每年夏季风的暖湿气流沿南海北上,与北方南下的冷风相遇时,气流抬升,水汽冷却凝结,会形成大规模降雨。
河是好河,雨不是好雨。几年前修水电大坝导致河流部分改道,古时的浚疏系统遭到破坏,现在的白鹤市人民,每每一望到天际的黑云和白色闪电,就会疯狂地提着蒲扇冲到河堤上收藤椅竹椅和小板凳,同时大肆同情一番望着雨滴脸色苍白的临河居住人民。雨小则河水泛滥漫延河堤,雨大则千里银线狂奔而来,波浪滔天,淹没家园。
这天是中元节前夕,河岸上火光通明,星火点点,好似万盏莲灯于河面上漂浮,火苗摇曳多姿。很多的老百姓在河岸边烧纸,这里有习俗,给死去的亲人烧纸并不在中元节当天,前后几日都可。而且城市里街坊小区,楼道重重,纸烧多了浓烟滚滚,莫不呛人得慌,便不加口头而约定俗成,春节在河边放烟花,中元节在河边烧纸。沿岸一圈的黑色灰烬,像极了和尚头顶的戒疤。
张宇航今年六岁,浓眉大眼小高个,生的非常活泼灵气,晚上牵着奶奶的手跟爷爷去河边烧纸,四下十分热闹,小朋友围着柳树唱歌跳舞嬉戏玩耍,大人们言谈甚欢,他脱了家人跑过去,嘻嘻地追着诸位玩耍。今晚月色并不十分皎洁,天穹上紫蓝缠雾,好像一方密不透风且烟熏火燎的锅盖。他跟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倏忽听到闷闷的雷声,好像滚动的沉重石碾子,抬头望了望天色,已全黑了,时不时劈出几道闪电。
他顿时高兴起来,欢快地绕着圈和伙伴时唱念:“下雨啦,涨水了,房子淹掉,不用上学!”
小伙伴们也嘻嘻地跟着一起唱,说着拜拜然后去找各自的家长,张宇航穿过密密匝匝的漆黑大腿,找到了提着蒲扇的奶奶,就牵着她的手要抱抱要回家去了。
临走时河水似乎十分沉不住气,潺潺的声音透着喧嚣,好像快要沸腾的热水。
张宇航跟爷爷奶奶回到家,屋子里闷热难耐,奶奶支使他去开窗户透气,说着大概要下雨了吧。张宇航小步跑到窗户边,一边垫脚一边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开!”,哐当将窗户推到底,按下卡簧。天际突然一道紫红色闪电急匆匆掠夺黑云,好像渺无踪影的游龙,直直贯入地上,随即是“咔擦”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鸣。张宇航吓得吱哇乱叫,同时又颇觉刺激地把头探出窗外。
好凉快的雨啊!
绵密雨网,兜头凉风,真有意思。
大人不敢在下雨天通电开电视,开灯,于是点了两支蜡烛,伺候张宇航睡觉了。躺在清凉的竹席上,张宇航拿了张小棉袄盖住肚脐,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现在就读于白鹤市小学一年级,学校位于河流边上,往往一到下雨天,水漫金山,能淹到二楼。他的教室在二楼呀。希望今天的雨下大一点啊,把校门口淹了就行,不用上课了!他高高兴兴地想了一会儿,闭上眼时心脏还扑通扑通直跳,欣喜地睡着了。
一晚狂风暴雨。
第二天,张宇航起床第一件事扒着窗户眺望远处,雨已经停了,这让他有些失望,但楼下小区的绿化带上布满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和塑料瓶,草丛东倒西歪,大树苍翠滴油,有的已经匍匐在地。他自己去学校,背着奥特曼小书包,穿着奥特曼小凉鞋,下台阶,“啪叽”一脚踩进积水里,呼啦往下刺溜了几米远,居委会婆婆提着裤脚狂奔而来,孔武有力的手臂直提了他的衣领,拎菜似的给他拎进了保安室。
婆婆叫他脱光了拧水,张宇航捂着小裤裤抵死不从,说:“我要去学校上课。”
“那你回家换身干衣服。”
旁边的门卫爷爷正一瓢一瓢铲地上的雨水,汇塑料桶里再倒向外面,踉踉跄跄提了满尖,哐当把桶都给丢了出去。他连追几步抱着桶笑了下:“路上被淹的地方还多,换身干的也会打湿——这天还上什么课?听说学校都被淹了,你们老师有病不?”
张宇航突然感到很快乐,却抿着唇不吱声,扭扭捏捏地放下了湿透的书包,往门卫室的桌子上爬,想坐。
保安爷爷说:“你给老子下来。”
居委会婆婆满面愁容:“这叫人啷个办?老子还要买菜,中午儿子媳妇回来,老子让他们餐风饮露咩?气死了。”
两个人聊起来了,张宇航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几个哥哥姐姐踩上台阶也扑通跌下,刺溜滑了几米,然后一声不吭进了门卫室看风景。
有点挤,他从大人的腿缝间窜了出去,提着**的裤子,踩着凉丝丝的积水,啪嗒啪嗒往前狂奔。路上遇见几个同学,都背着小书包往回走,老师说今天放假啦,校门口不仅被淹,还倒了棵大黄果树和电线杆,变压器被雷劈了,烧得锅底一般黑。
张宇航听闻此事依然很高兴,沿马路乱跑,路上人不多,但走了几分钟后,突然看见路边匆匆走来一群人,七大姑八大姨,边走边惊惶地说着河边死人了。具体是个什么死法,雷劈,溺水,建筑物倒塌压死,众说纷纭。张宇航从小到大还没经历过死人,听他们说觉得好可,但是又很好奇,便调转行军方向,跟着他们去看热闹。
河边有处小寺庙,受到特别保护,但旁边正在修一座桥,连接河岸与本市最大的公园。瓦罐车和推土车四仰八叉地停放着,张宇航从重重的人围挤进去,眼前便是脱了白漆的笨重锈红铁器,地上横放钢筋和大量预制板,他顺着人围中心看过去,第一眼只看到揉烂的湿漉漉的黑衣,第二眼才注意到泡得灰白肿胀的手臂和脖颈。张宇航并没有非常害怕,他理解的死亡应该包含鲜红的血液,但这人没有。往前走两步想看得更清楚,胳膊一痛,整个人往后仰了过去。
陌生的年迈爷爷拽着他,皱纹中挤出两只浑浊老眼:“你过去干什么!不怕吗?”
张宇航瘪了下嘴,推开他径自走了。
走到一棵歪脖老柳树下站着,前面是叽叽喳喳的人墙,张宇航有些百无聊赖,偷听大人说话。这人死亡现场不在这里。昨晚下雨,他躲一株柳树下避雨,被雷电当场劈死。半夜河水暴涨,尸体顺着江流漂浮,冲到这片公地上,夹入了钢筋堆里,卡住了,水刚退下去。一堆人往旁边走,去找到了寺庙前的大柳树,被雷劈得只剩一半了。木质焦糊,枝叶却鲜嫩。
张宇航跟着走,就去了寺庙门口。寺庙有灵气,几年前夜半突然暴雨大作,沿岸淹死了一整户。庙里看门的大爷白天吃酒晚上在三宝殿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挂在了佛祖的怀抱里,抬头就望见弥勒佛那一对大奶。
大人说话叽里呱啦的烦死啦,也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
张宇航爬了寺庙的高门槛,在里面乱跑,一方石板缝里长青草的偌大院落,正中置一方高大方正的石坛,中间七零八落插了手指粗的大香。他缘壁往上攀爬,伸手往里面捞了把,湿润的黑色香灰,还有半焦红色许愿符纸,没有被香火烧为灰烬,还有无数次燃烧的机会。
他抓着手里的东西往天空一抛,仰头看着那些细密的粉末,天空灰白,低下头,打了个可爱的喷嚏。揉着鼻子从石头上跳下来,眼前却突然撞过来一袭黑衣,张宇航脑子一闷,整个人朝后弹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凉鞋打滑,整只左脚从凉鞋口溜出去了。白嫩嫩的脚丫子。
张宇航羞耻地抱着脚脱鞋,眯着眼看撞他的人。
先看到一双**的脚,白,瘦,脚踝上绑着锁链;往上是黑色的裙子,布料十分扎实,不止一层;一双垂在腰侧的手,苍白,瘦削,指甲很长,握着黑色长线和布袋,手腕上打着铁索;往上还是纯如鸦羽的黑色衣服;苍白的脖子和线圈似的鲜红肉疤;苍白的下颌和瘦削的脸颊;漆黑僵直的双眸;中分别入耳后的黑色长发,现在张宇航才看清,他腰侧的黑色布袍后,垂着稠密的长发。
张宇航盯着他。
那人也盯着张宇航。
片刻之后,他唇角勾了丝意味不明的笑,转过身去。
隔了距离,张宇航才看清楚全景。那人身材颀长,长袍乌青,脚上拖着黑沉沉的锁链,走一步瘸半步。慢吞吞地走,跨寺庙门槛时,好似脚踝上的锁链太短,完全提不起来。他倾下身去,趴在地上,跪着爬出了门槛。又站起身,一下一下用苍白的瘦手拂开了袖下的灰,身影一半,消失。
张宇航转着眼珠子,穿上鞋子跑到寺庙门口。
那人站在焦黑的柳树边,垂目看着阴沉的远山近水,一动不动。
短篇,很短很短,把以前的坑填了吧。
这是18年还没签约时就写完了的,后来删掉了,今天整理旧稿翻了出来,发现完成度还行,修改了一下,在此贴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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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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