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航扒着门,片刻,从门槛上爬过去,小步小步走到他身边。看向他一直注目的地方,不过是浑浊的河水,并不稀奇。仰面再看这个人。
仰视时他的脸,从下颌到眉心,鼻梁挺直高准,五官轮廓分明而消瘦,长眉浓翠。双目微陷,凝神如星。张宇航脖子仰酸了,便平齐视线,从他手臂边望到惨白的赤足上。涂着黑色的指甲,趾尖瘦削修整,骨形崎岖如玉,跟个木偶泥塑似的纹丝不动。对他龇牙笑了两声,也不回转身来看自己一眼,张宇航便自娱自乐地蹲下身,伸出细细的手指头,慢慢戳向黑裙下的脚。
指头往前爬,按死几只蚂蚁,终于摸到了青惨惨的脚尖。冰凉冰凉,像瓷砖。张宇航觉得这双脚长得很奇怪,跟他爷爷奶奶那枯萎粗硬的大脚不一样,摸起来细滑,没有皱纹。张宇航翘着指尖,点在他大趾头的黑色指甲上,抬头望他。
他乜斜视线,定定对望而来。
张宇航小声小气,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穿鞋子呀?”
他冷声道:“没有。”
原来他会回答我。张宇航对他好感多了一点,便大着胆子将指尖沿着山脊似的跖骨一线慢慢往上滑,问他:“你为什么涂指甲?”还不等他回答,便嘻嘻笑了起来,“你是男的耶,老师说男生不能涂指甲——”眉目顾盼,“也不能留长头发!”
段慕亭默了片刻,俯视这个小男孩,启唇道:“我活着时候,男子都蓄发。”
张宇航没听到,绞着他的袍尾,用指头一层一层隔入,嘴里唱歌似的念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为什么你要穿裙子?”
“不是裙子。”
“老师说男人不能穿裙子。”张宇航仰头真诚道。
“……”段慕亭低头看他。
“一二三四五六七,为什么你的裙子有十一层?”
段慕亭一哂,随着孩子牵衣扯角,不再说话了。
张宇航揪着他的寿衣,从腿缝一路摸到腰际,用指甲挠衣服上的盘扣,新鲜得很:“穿这么厚你热不热啊?”没等到回答,便自顾自说,“昨天下雨了,今天好凉快,你应该不热吧。”说着又去捞他的头发,握在手里,像顺滑的丝绸,拽了下,蛮有弹性,张宇航因问:“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呀?”
旁边过来一个奶奶,看见张宇航举着手自言自语,将蔬果袋子往腋下一夹,附身道:“一个人耍什么这么起劲?不上学吗?还不回家,小心人贩子把你抱走。”
张宇航还抓着一手黑油油的头发,斜视她一眼:“人贩子才不会抱我,抱我我打他。”
奶奶笑了笑,抬手包住他的小手,唬得张宇航一捋,拽着头发往下拉扯,段慕亭微微折腰。张宇航当即大笑起来,望着段慕亭唾沫四溅地分说:“不是我拽的!哈哈哈,是她弄我这样的,不怪我!”
奶奶拧着脖子梭巡一眼,愕然地压低头:“你在跟谁说话?”
张宇航捧腹大笑,扭身钻到男人的黑袍后面,抱着他的手臂躲藏:“略略略,你不认识我们。”
奶奶面上不善,狐疑地笑了一下,提着塑料袋摇摇晃晃走到了路边,走了很远还遥遥回望,频频摇头。
张宇航笑够了,就重新抱住了段慕亭。经过刚才那一番相处,他觉得这个叔叔好像蛮好的,虽然不说话,但不会像楼下那哥哥,每次看到他都要虎跳豹越似的跑过来,把他拦在楼梯间里揉搓一顿,可烦死了。他好奇地摸着他手上的锁链,直接也顺着腕骨滑弋到了苍白的指骨上,油脂的色泽。他急急“哎”了声,“你指甲好长哇,老师说不能留长指甲,不卫生!”
段慕亭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最长的指甲接近十公分,打着卷儿,像蜷曲的树根。他淡声道:“卫不卫生对我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张宇航研究性地拌着指尖玩儿,翻来覆去,指甲互蹭,发出摩擦声,“这么长的指甲,写作业会不会抵着了?指甲在本子上刮拉刮拉,哈哈哈,很麻烦的。”
玩了会儿手,又开始摸索冰冷的锁链,问他:“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链子啊?是不是很重?”抬手托了托中垂部分,随即脱力地吐吐舌头,抱怨,“真的好重喔!你累不累啊?”
段慕亭看他,道:“累。”他从在很多年前在菜市口被斩首,魂儿刚被鬼差拘上,就戴上了这两副锁拷,此后在地下受鞭刑、烧刑、剐刑、油锅刑,都戴着这玩意儿。慢慢便好像跟他融为一体了,并无感觉,方才听他一问,才醒悟自己应该觉着累。
“那为什么不把他扔掉呢?”
段慕亭缓和了语气:“打不开,没有钥匙。”
张宇航怔怔地看着他,露出失神的样子,好一会儿道:“我家楼下面那个路上,有开锁的爷爷,四五个摊位都是,我可以带你去开锁!”
方才的人都看不见我,又怎么看得见这锁呢。段慕亭摇头笑了会儿,抬头又看远处。涛声潺潺,泄洪口咬食浊黄的扭浪,寸寸将泛滥澎湃的水面咽下去,塑料袋沿着漩涡眼打转儿,河堤上行走的人越来越多了。
张宇航十分喜欢他,虽然他周身发冷,但是穿着打扮都很奇异有趣。就抱着他的手说了会儿话,好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脸颊发红,粗声道:“诶,我叫张宇航,张是弓长张,宇航是宇航员的宇航,爷爷说我长大了要去研究火箭。你叫什么名字呢?”
段慕亭听这话微微痴了,平声道:“无名无姓,一缕孤魂罢了。”
张宇航仰面生气:“你好坏!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却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难道你不想和我交朋友?快点告诉我!”
段慕亭微微扭转身子,蹲下平视他:“我并非人。”
张宇航小脸昂扬,毫无退缩,并不以为他在开玩笑,只是很感兴趣地问:“你是什么呢?”
“我是死了的人,孤魂游鬼。”
张宇航笑容凝滞了片刻,抬手抓了抓头发,放在掌中间瞅瞄,磨磨蹭蹭道:“但人死了怎么会动呢?你并不像刚才那个被雷劈死的人一样啊。他那么可怕,你才不可怕。”
段慕亭道:“人死后会有阴间的鬼差来拘魂,我的身子已经死了,魂魄还在。你眼前所见,并非那个拥有身体的我了。”
张宇航握住他如冰的手:“我知道!你是鬼,还有妖精,神仙,天使,精灵,狼人,我在书上看到的,都很可爱。”
段慕亭嗤笑了一声,反问:“何以见得我是可爱的?”
张宇航咧开嘴,嘻嘻嘻嘻笑了好一会儿,抬手从他耳边抚摸着头发,贴着掌心,温温柔柔的,好像抚摸小动物,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段慕亭用指尖在地上一笔一划,血红的印痕慢慢显出,写出他的名字。张宇航拗着脖子,半边身子都靠在他身上,直勾勾盯着这三个字:“什么什么亭?”
重复之后,他立刻高兴地念了几遍,从低声到高声吟诵,击掌道:“我记住了。”
“记住了也罢,何必记这个名字。”段慕亭站起身来,带动手上的锁链哗啦呼啦响,反被张宇航牵住了手,又注意到了。“你为什么要戴这些呢?可不可以取掉?”
“不可以。”段慕亭笑道,“我倒不想取下,现在戴惯了。若没有这东西,我变成了彻底的孤魂野鬼,各处晃荡,居无定所,要被魑魅魍魉欺辱。不如戴着这个,好歹载入籍册,偿还业报,便可投胎转世了。”
张宇航听这话迷迷糊糊的,但十分擅长抓取关键词:“投胎转世?你要投胎转世?”
段慕亭道:“昨晚上我和鬼差去往投生的路上,路经此地雷电大作,劈死了不相干的人。就是工地上的尸首,他本来寿命未尽,鬼差便带他去申冤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张宇航似懂非懂点点头,垂眸拧了下指甲,问他:“那他真的好倒霉——你要等多久哇?”
“不知,少则一天,多则四五天罢了。”
张宇航往四下望了望,青铅色的天空沉闷厚重:“你住哪里呢?要下雨了耶!”
段慕亭苍白的唇边漾出笑纹:“我做鬼多年,在炼狱偿还业报,刀枪尚且不惧,怕什么风雨呢?”
张宇航狐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不等回答,又道:“我们去另一边吧?这里都是路,没有地方躲雨,那边是街道,下雨了藏在房子底下就淋不到了。”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你知道吗?”
“不知。”
他顿时松了口气,语气欢快起来:“我带你过去!那边还有饭店,你可以去吃饭。”往前疾跑了两步,又因为他脚踝上的锁拷返扑回来,“你吃东西吗?”
“不吃。”
“昂,不吃会不会饿?”
“不会。”段慕亭任他牵着走,袍裾拖曳。张宇航反身看过来,抬手撩起了他的袍子,握在手上:“哦,那鬼是要特殊些——你衣服拖到地上了,会脏的。”蹲了蹲身,“你不穿鞋,脚也会脏的。水过之后地上全是烂泥巴,还臭臭的,有死耗子和蚯蚓,呕——恶心的很。”
段慕亭道:“我本来是不洁之躯,倒不怕。”
张宇航又哦,并不放手,为他提袍尾,渐有风雨势,几次要加快脚步,又扭扭捏捏地停下候着他了。段慕亭突然感到好笑,为什么要跟他走?躲雨何处不是躲?况且他本也不惧,不过看这小孩有趣,想跟他玩会儿罢了。活人的小孩,热气腾腾的,赤子情怀,可爱可亲。
这一段路毫无遮蔽,只有一截颓圮的篱墙,面上挂着枯萎的爬山虎藤。走到一半,雨便大了起来,段慕亭走路很慢,风雨都避开他。张宇航也没催,一直过了马路走到广场边,在门店前的挡雨棚下窸窸窣窣开始脱衣服,拧水,并没几滴,拧完之后摸了摸头发,把湿哒哒的T恤又套回身上。
两个人在门店下歇了一会儿,暴雨又停了,张宇航拉着他的袖子往河岸上玩耍,段慕亭很少说话,大半听他叽叽呱呱,想来这孩子实在活泼话多。蹦蹦跳跳,看见银鱼跳跃就要大嚷起来,如果看见塑料袋和树枝缠在一起绕着水旋,就更高兴了。
不觉嬉闹到了午时,天又下雨了,张宇航跟他道别,回头从人流退行。微微瞪大眼睛,一直注视着段慕亭。
段慕亭微微一笑,天涯何处不相逢,这孩子的天真可爱倒很合他胃口,可做一小友。不过也是萍水相逢,转瞬即逝的友谊罢了。
雨点稠密,张宇航抱着头转过身去,急窜窜隐入了糅杂阴沉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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