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航放下筷子,挪开椅子往旁边偷偷溜出去。奶奶起身收拾碗筷,问他:“你真是一天不落屋,这么大的雨,又要往哪里跑?”
他跑到窗户边垫脚往外望,确实在下雨,楼下小巷的塑料棚被雨打的啪嗒直响,所有的植物都水淋淋的。他扭着脚走过来,闷闷不乐地坐到沙发上:“可是我想出去玩儿。”
爷爷躬身开了电视,慢吞吞地跳台:“孙孙,你最喜欢看的动画片要播了。就在家里看电视好不好?”
电视调到了动画频道,五彩缤纷的电视画面,音乐唱着“葫芦娃,葫芦娃,一个藤蔓七个瓜”。张宇航没精打采瞅了一会儿,在爷爷身边扭个不停:“人家想去河边玩儿嘛!”想去看看早上的叔叔还在不在,跟在待在一起真的蛮舒服。
爷爷摸了摸他的后脑,奶奶从厨房门口钻出头来:“不许带他去河边耍,你看被雷劈死那人。我说啊,要么那边的房屋都老朽易倒塌,要么是出了邪门的东西。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雷劈死,还是在寺庙边——”声音小了些,刷刷的水声响起,“不要让他出门,早上的衣服又弄脏了——小狗崽,这么大人了不爱干净爱邋遢。天天给他洗衣服,快要累死了。”
爷爷似是而非应了几声,坐在沙发陪张宇航看动画片,看见七个葫芦娃苦心拯救爷爷,就问他:“航航,要是爷爷被妖怪抓了,你会这么救我吗?”
张宇航哼了一声,操着手气势汹汹瞪着屏幕,直到看完整部动画片。爷爷奶奶已在卧室午休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关了电视,走到窗户边看了看。浓黑的云映出灰白天光,雨已经停了。墙上钟表指示下午四点半。他来不及了似的往门口跑,穿上小球鞋,哐哐铛铛从楼下一阵石滚下去,沿着湿哒哒的街道一径跑到河边。
他先跑到之前站着避雨的门户下面去看了看,那是理发店,只有几个染头发的青年站在门口抽烟,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张宇航又往寺庙跑,很多垃圾车和环卫工人在劳动,清理洪水退后的残景,路边七零八落散摆着桌椅板凳,床席瓢盆,小朋友站在水坑边玩水,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他沿着河堤往前疾跑,身边栅栏下的流水方向与他相反,快速的交错带来强烈的目眩感。张宇航站下来扶着栏杆歇了片刻,往寺庙里进去了。
平时进入寺庙还要收一块钱的旅游费,今天看热闹的多,看门爷爷管不过来,倒随他去了。走到三宝殿中,看见佛像身上垂下的泛白红绸边站着一黑长的身影,修长如鹤形。张宇航定睛一看,正是段慕亭,他正微仰头凝望着佛像,神色寒肃,感觉到了门边的动静,低头看过来。
“哥哥我来找你玩了!”张宇航冲他嘻嘻嘻笑了一下,几步走到香案前的蒲团上,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像模像样地作了三个揖。
段慕亭也微微笑了笑,拖着锁链走过来,道:“你年龄虽小,竟然也有虔心向佛的心思。”
张宇航不太听得懂他的话,心里默认他是哑巴的。站起身高高兴兴走过去,一把牵住了他的手,很亲昵地抱过去,把脑袋卧在他干燥的黑袍上,扭了扭:“我吃完饭就想来找你玩儿,但我爷爷奶奶不许我出门。”
腮上被冰凉的黑长指甲轻轻搔刮:“可我这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呢?”
张宇航只是嘻嘻嘻地笑,答不上的问题就不言语,拉着他往外走:“我们出去吧,去河边看水。”
走到寺庙的外门,迈过门槛时,段慕亭稍微提了提连襟,俯下身趴下地上,沉重长锁一截一截往外送,他爬出门,这才站起身来。张宇航跳过门槛,发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爬?”
“锁链很短的。我的脚,抬不了那么高。”
“那为什么不把这个取掉?”
“你早上已经发过问了。”
“那为什么不把它弄长?”
段慕亭笑道:“本意是要我做下流,趴着自然比站着好,怎么会打长锁呢?”张宇航嘟着嘴,抬手帮他拍打膝盖和袖子上的尘土,执拗道:“为什么不弄长一点?这么小气的嘛,还要人跪着,不如去把这个锁敲掉算了。”说着比了个拿枪的造型,歪着头狙击锁芯,嘴里发出“砰”的模拟枪击之声。
牵着袖子,一起去了河岸边。来往观察水势的人也很多,拿着扇子和雨伞指点江山。两个人走到河岸边最热闹的那处码头去,水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坞,多为运货和包办餐饮酒席之用,船头挂着X星的牌子,再套几条黑壮狼狗。老百姓围在此处,三五成群说着话,买盐花生和卤豆干的婆婆抱着篮子走过,不咸不淡叫着“豆干,花生,卤鸡爪”。张宇航牵着他在人群里钻,慢慢走到堤边行船口边,在石梯上,脱了球鞋下去,双脚一上一下地踩,笑声惊天动地。
段慕亭坐在他鞋子旁,玉石般冰凉凝透的双脚插入微浊的水中,张宇航嘴里唱着歌,上头的大人有几个扯着嗓子叫喊:“那是谁家的小崽子啊,上来!水深不安全!小心被你爹妈知道,不打死你!”但这里这么多人,也不会出事,不过说两句玩笑话。
张宇航朝那人呸了口:“就知道拿我爸妈压我!他们才不管我!”
段慕亭笑道:“为什么不管你呢?”
“他们都说我爸妈死了。”张宇航倚着上阶石梯坐下,细小的手指头在水面上打转儿,拨动清波,“我爸妈才没死。我爸妈很厉害的,爷爷说他们在研究武器,不能回家,我还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呢,但他们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段慕亭凑近一些:“武器,兵器么?”
张宇航笑了下,朝天上一指:“火箭啊,卫星啊。”
段慕亭兴味索然地勾了丝笑,神色颇为恍惚地摇了摇头,半晌没有言语。
坐了大概十几分钟,张宇航一直翘着脚丫子在水面上划拉,站起来,捂着耳朵吧唧吧唧踩水,浑水在他脚下变成片片白色的鱼鳞,如同鞭炮似的四下飞溅,上阶的干燥被水点填满,氤氲晕染了夹缝青苔的滑腻。凉丝丝的水缠在脚上,好像穿了层水衣,怎么撕怎么蹬也扯不掉。张宇航一边跳踩,一边蹲身用掌心鞠水泼洒到段慕亭的脚上,给他洗脚,用小指头抱着一点点搓洗:“洗洗就干净了,你有钱吗?可以去买一双鞋子。你要是没有,我身上有零花钱。”
用指尖抠脚上的黑色趾甲,浓郁的黑,挠了两下,又轻轻捏他的脚背。
段慕亭斜视他,唇上一直引着若有若无的笑。他生前,伺候他洗脚的侍从能凑一桌骨牌,细致周到的仿佛连着心肝。经过了这么多年,三千繁华已成黄沙,好像竟都没似这小孩待他好的。伸手制止他:“洗脚本是奴颜媚骨的事,何必为我?”
张宇航哈哈笑了几声,在他脚心上挠了几下,见他反应寡淡,凑身过去:“你不怕痒啊?”
段慕亭噗呲一笑,微微倾身,牵着他的两只小手浸入河水中,为他清洗:“我是配不上你这样为我的,你是干净的,就一直干净些。”
他的手浸入水中,白的几乎吓人,水皮轻晃荡漾,稍深的河底下彷如黛色石墨,纯粹黑沉,不可见底。忽见一抹白茫茫的色团从底下慢慢浮上来了,段慕亭凝视细视,色团逐渐舒展成人形,他先以为是谁家的裙子,忽见一只青惨惨的裸臂刺破水面伸张出来,猛地一晃,直直往张宇航的小细脚踝上抓过来——
张宇航两手扶着段慕亭,还望着他笑,黑袖猛地拂开,快狠准直朝他脚下掐过去,他吓的猛地往后一仰。但立刻被揽着腰背抱了回来,藏进段慕亭的袖子里。
张宇航听到一声凄厉怨叫,声音呜呜,空中好像有无数的风声与之应和。回过头去,一只吊着猩红长舌的惨白人头赫然在目,那似乎是人,似乎又不是,吊在唇外的唇便有半尺长,血淋淋的,面皮浮胀,看不出五官轮廓。脖颈被段慕亭的手紧紧攥住,两只脚蹼似的烂胖大手扶在段慕亭青筋狰狞的手腕上,咆哮着:“你是谁?要你多管闲事!滚开!”
段慕亭神色丝毫未变,嶙峋玉指逐渐收紧,几乎深陷入他的喉头里。那人的脸渐渐地发肿发胀起来,血红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唇瓣撕裂。张宇航吓得大叫了一声,脸上一黑,是被段慕亭捂着眼睛按在了衣裳上,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段慕亭冰冷的声音:“作孽也看看,在跟谁抢人?”
“你并非野鬼!怎么也要托身?!”
“谁说我托身?该打,给你个选法,魂飞魄散还是立刻滚?”
“让我走!”声音气喘如牛,哀怨呼啸。渐渐远了,那人似乎还在叱骂,周围的人潮喧闹压过音,张宇航抱着他的腰直发抖,好一会儿,冰凉的指尖抓弄在头顶上,似乎在安抚他。
段慕亭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原来也是命里有事的。”
张宇航抖如筛糠,握着他的手臂直叫唤:“好恶心好吓人啊,那是什么东西,像人又不像人的!”
“水鬼。”段慕亭蹲身濯手,擦干了轻抚张宇航的头发,“别怕。”
张宇航闷了一会儿,才胆战心惊上了台阶,穿上球鞋上干处去了。路上还有所忌惮,频频扭头回看。
段慕亭拖锁链跟着他走:“吓到了?”
张宇航点头,皱着眉:“这次吓惨了,要吃冰淇淋心情才会好一点。”
段慕亭道:“你要是看见我平日的样子,比他还要瘆人几分呢。”
张宇航瞪大双目望着他:“为什么?”
段慕亭抿唇轻笑,青白的脸上好像有了点血色:“我死于斩首,在地府受刑期间,上铁树、入蒸笼、抱铜柱,刀山火锅,莫不领刑,一趟下来,浑身连块完整的骨肉都没有,刚才那个好歹覆了层皮,还是吓着你了——万幸你今天见着,是我曾在阳间的模样。”
张宇航抓住他的手腕:“你痛不痛啊?”垫着脚尖往上爬,举着手抚摸他脖颈上的红色肉疤:“这个是什么呀,好大的伤口。”
段慕亭道:“我能顺着这道疤,把头拧下来提在手里信吗?这是置我于死地的伤痕。”
张宇航又瞪大了眼睛,嗫喏:“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我又不怕的——为什么你要被砍头。”
“做了坏事。”
“什么坏事呀?”
段慕亭笑了笑:“写了几本欺世盗名之书。”
“……什么什么书哇?”
拍拍他的头,段慕亭温声道:“你该回家了,天色已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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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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