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从远处遮蔽过来,码头的船坞更显得老旧。水波请荡,小船慢慢靠岸而来,身边的人渐渐稀疏了,回去吃夜晚。张宇航踟躇地站着,看了看手腕的儿童表,仰头道:“奶奶叫我每天六点半之前必须回家。”
段慕亭叫他回去,他却停住不动,好一会儿才问:“你住哪儿呢?”
他本是鬼魂,住哪里有什么重要和可说的。张宇航还是不放心,抱着河堤的栏杆蹬了好几脚,说:“你要不要去我家住?”
段慕亭哑然片刻:“不必。”
张宇航为难地绞了会儿衣角,又抬头似瞟非瞟地看他,一会儿踢着腿靠过来,张开双臂往他腰上一抱,头埋在他胸口蹭着:“我怕,你送我回家好不?”
段慕亭不禁莞尔一笑,抬手掐他的腮:“原来是这个意思,我送你。”
张宇航先牵着他走了一会儿,然后四处奔跑撒野,在绿化带里穿行,数着来往车辆牌号尾巴为8的,有时又揪了几朵花来了,扔在段慕亭身上。他不过拖着锁链慢慢走,见他停了,也停下来,身形峭立,黑袍如一团浓雾。张宇航踩在盲道上走直线,有时候捞一把他的头发,牵着向前。走到一处满是烟火油污的路口,两边的门面全部贩卖机械零件,过了,就是他家所在的小区。保安爷爷看见他,从包里摸出两块糖,示意他来接。
张宇航抵着自动铁门,整个背铺在铁杆上,大叫道:“你进来!进来!门要关了!”
段慕亭略一颔首,从门口进来。
保安探头出来扫望,并无所获,唯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坐在门市口喝茶:“在和谁说话?你小子,最会装怪。”
张宇航略略略,牵着段慕亭的袖子往前跑,到入楼的巷道边,段慕亭站住了:“你回去吧,我不送你上去了。”
“你真的不来我家玩吗?”旁边走过来对门的李婆婆,张宇航转向她脆脆叫了声,她停下同他说了两句话,又蹒跚而去了。楼道上现在来来往往多是人,张宇航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神秘道:“你过来。”
旁边小广场,几排漆木长椅,大片的狗牙根混着宿苜草,绿茸茸青油油,一株小叶榕冠盖蓊郁肥硕。到树下站定,张宇航问他道:“你来我家不怕的。我自己睡一间屋了,爷爷奶奶看不见你,我可以把你藏得好好的。”
段慕亭念想自己多年没有上过床铺,身类不同,去了倒给人招不干净,推拒了,任凭他怎么劝说。天空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路边还留着未被雨水冲刷殆尽的火纸灰烬,萧瑟冷清。张宇航频频回头,看见奶奶站在楼口,好像是出来找他的,只能很不满地瞪了段慕亭一眼,哼声:“你怎么可以这样!”调头跑掉了。
被奶奶揪耳朵提回楼上,一路走一路叫骂,扯着他的裤子拍屁股:“看又脏了!小畜生,要累死奶奶才满意?”他捂着耳朵显出哭状,刚推开家门,便铆劲儿往爷爷身后钻。老爷子连忙护住他,哎哟哎哟直笑,跟老太太插科打诨逗了半天,才又笑起来,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
奶奶往张宇航碗里夹了一撮排骨:“作业写完了,没写完吃了就去写,敢出门浪我扒你的皮。”
张宇航吐出细骨,往桌上狠狠一砸,抱着碗靠向爷爷那边。奶奶当即瞪眼:“你给我反了天了?”爷爷又劝,拿筷子拦在她身前:“老太婆,吃饭就消停会儿,航航很乖的,会自己去写作业,是不是?”
张宇航刷拉刷拉刨饭,吃完便将碗筷子一撂,摔门回了房间。取出作业本和铅笔,坐在书桌上沉思了片刻,踩着椅子往上爬,踩到桌面上,探头出去。楼下并无半个人影,再将身子探出,艰难地攀着窗框,往小广场上瞅。浓密的髙枝,树影婆娑,看不分明,倒是凉雨淋了一脑门——又断断续续下雨了。
跳回椅子上,拿着铅笔涂了几个字。心中估计段慕亭已经回了河边,不知脚步够不够快,有没有被淋呢。他脚上手上都戴着锁链,动作本来就慢吞吞的。这么想了一会儿,又看了会儿书,时间已经接近九点钟,门外议论电视剧情的声音小了点。他跑出门来,一问爷爷,便指了指,奶奶在厕所呢。张宇航高兴惨了,趿着小拖鞋直往门外拱,爷爷哈哈笑了两声。
他想下楼去看看,段慕亭还在不在。就想看看。楼梯口人很少了,万籁此都寂。声音是从亮着灯的屋里传来的。走到小广场的树下,雨声淅沥,他也忘了带伞。段慕亭站在树下一动不动,雨水沿着他身形轮廓缓慢地流动着,黑气四下漫延。张宇航仰头看着他,突然觉得他这个很冷,周身无不冰冷,神色更是寒素寡味了。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你没走啊,我以为你走了。雨淋得好大,你怎么不躲一下呢?”
段慕亭怔了似的一言不发,面色更显得苍白,像凝脂白玉。
张宇航大声道:“为什么不躲雨啊,也不回去?来我家好不好!”
“微贱之躯,不好沾污你家。”段慕亭应声中规中矩,只是刚才在这树下站着,风雨交错,只感到莫名的凄怆悲凉,想起了生前的一些事情。自在地狱偿还业报,他遭苦难,更多是迎面承受,而非规避。譬如今天在雨下,也心安理得淋着,却被一黄口小儿揪着要避雨。躲雨,为什么不躲呢,只因为不躲惯了,才觉得躲雨何必。因为在地府受难久了,便一点安逸都不奢想。他看向张宇航:“难为你对我这么好,可我脑子里总是想不高兴的事,是个领不了情的榆木脑袋。”
“你说什么啊?听不懂。”张宇航拽着他往楼梯口走,整个身体吊在他衣服上,“走嘛,走嘛,我把你藏好!来我家。”
段慕亭纹丝不动。
张宇航抱着他揉来揉去,抓衣领撕袖子,嘴巴嘟得老高,身体快扭成麻花了:“你好别扭,为什么不跟我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嘛,要讨厌你了。”说着翘脚往他身上爬,踩着膝盖径自蹬,很快捞着手臂吊在了他的脖子上,近距离凝视他的双眼:“来陪我玩儿,不好吗?”
段慕亭也看他,裹着冰碴的眸子好像亮了一瞬,分明的暖意。他涩然一笑,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扯了下来,似乎被说服了:“……走吧。”
张宇航家住三楼,这里还都是小楼房,最高□□楼,并没安装电梯。张宇航牵着他走到楼梯口边,层层的阶梯绵延直上,阶高三十多公分,比划了脚链的长度,竟然上不去。张宇航自言自语说:“要我是大人的话,就可以背你上去了。”
段慕亭站了一会儿,张宇航牵他的手,也挣开。
张宇航蹲身趴在地上,四足兽似的往前爬了几大步,转头望着他笑:“我陪你,来比谁爬楼梯的速度快好不好?”随即便嘴里大肆模仿着野兽咆哮,呜嗷呜嗷往上蹿,又叮叮咚咚跳下来,上上下下,好不欢乐。他才六岁,跪在地上爬行只觉得有别样的趣味,倒不觉得其他的。
段慕亭趴下去,一步一步往楼梯上爬,水泥蹭在衣料上,膝盖被挤压微有不适,本来比他在地府里向任何鬼差蛇伏膝跪,爬滚热铜柱,过炮烙刑要好得太多。可他只觉得每一行,都尤其艰难,张宇航靠在他肩上说话,时不时又钻到身下去了,从袍子里拱出来。爬到三楼,站了起来,段慕亭站在楼梯口,张宇航给他拍身上的灰尘,或许并没有灰。拍了四五下,张宇航抬头笑,段慕亭垂了两行泪。
张宇航顿时吓到了,连吐了几下舌,垫着脚往他脸上抚摸:“你哭什么啊?”
段慕亭摇头:“我生前从来没受过这种耻辱,但地府里待久了,连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样子都忘却了。”
“那你本来是什么样子呢?”
段慕亭抬袖拭泪。他最得意时,少年风流,芳华灼灼,才名显于世,冠盖满京,除了帝王之家,没有比他身世更为显赫堂皇的。不过一朝变故,成为刀下之鬼,死时尚且不惧,下了地府才知道,早先的盛名和才华,竟成了致命之渊薮。他不再回答张宇航,只抬手请他开门。
进屋掩门之后,张宇航让他在床上坐了,自己出去,一会儿抱着一个水果零食盒子进来,放在他身边:“你饿不饿呀?”
“我不吃。”
张宇航揉揉额头,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眼角:“你想吃再吃。”回身坐到书桌旁的小板凳上,拿了语文书开始倒背诗词——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段慕亭坐着听了一会儿,拖着锁链走过来,拿起他语文书看了片刻,点头道:“这是很好的民歌,自然朴实,高远辽阔。越古早的文作,越真诚可爱。”
张宇航嘻嘻笑着,把书藏在手臂下,不给他看了。
段慕亭温柔地摸他的额头:“最难得是返璞归真。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兵戈战乱,赋税徭役,都不要有。这些东西,说的好听是为王天下,不过还是家天下的粉饰。那些掷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一旦过了衔金带玉的日子,也全忘了当初在田垄间发的誓愿,只想着维护和延绵自己家族的千古荣华了。从古至今,概莫能外。这样自然纯真的诗文,寒山片石。”
张宇航愣愣地看着他。
段慕亭抽了极矮的小凳坐下,看着他:“你要是想听,我告诉你我当初怎么死的。”
张宇航咬着手指笑了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倒全不害怕。”被他刮了刮鼻梁。
段慕亭年少盛名,锋芒毕露,为丞相之子,不及弱冠便蟾宫折桂,高居桂榜。入朝为官,君王暴戾恣睢,横征暴敛,而北方入侵,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内外危机四伏。段慕亭一心报国,多次进谏汇纳民财先济国用,等克难制胜,再造盛世之景。也依仗自己的才华写了数篇讨奸檄文,昭君主明德,彰忠君报国之必要。不过后来大势已去,皇城沦陷,君王自杀与殿前。他亦被反贼斩首。
段慕亭又念了一遍“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合上了他的书本:“还不睡觉吗?”
张宇航点点头,踢了鞋子就往床上爬,却走到床角去了,向他招着小手道:“你来,睡我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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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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