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天蒙蒙灰,下着雨,四野皆笼罩在茫茫晦暗中。

荀府的家仆早早等在东昌门前,春寒砭骨,几个年纪轻的缩在后面,搓着冻僵的手。

面棚里飘来热乎乎的汤气,羊肚子混着肉香。此时倒没什么人,只坐着三三两两巡营的兵士,累了一晚上,埋头大口吃着碗里的面片。

年轻小厮瞟了眼兵士的甲胄,有些奇怪,转头与同伴交头接耳。

“近日有啥大事么?到处都是巡查的人。”

同伴跟着瞄过去,挑眉道:“你不认得?这是都督府的兵,为着天子寿宴朝贺,年初从雁州调上来换防的。”

小厮咂舌,夸张瞪大眼,“原来是二爷,敢情呢,看做派威武得很,不似京城那群呼卢喝雉的公子兵。”

“可不,本来大前年就传二爷要进京,谁知斡难河一仗输成那样,耽搁到现在才……”

话音未落,听到他们叽里咕噜嚼舌根的刘管事回头横来一眼,两人慌闭了嘴,忽然抬头一瞧,欢喜拍着彼此肩膀。

“船来了!”

——呜。

刺耳的声音从城门传来,漫天雨幕如同千万只白鸟的翼,从破开的水流擘翅高飞,蔽接苍穹。

扑面而来的水腥风溅湿面颊,还未眨眼,高船后跟着数不清的漕船巍然驶来,身后帆樯如林,舟船如练,浩浩汤汤,无数船工扯着绳子停靠水岸。

东昌门是京师九门中唯一的水门,各地官船运来京城的粮食、进奉等都从这个门进,行人亦是在此来往。

荀家的船在后面,装着南京带来的特产礼品,诸如绸缎、钗环、果品一类,各自有人分门别类搬上车。

这些倒是其次,众人仰颈盼着,等着他们的三公子带新妇出来一见。

说来也是稀奇,这荀家三郎荀俭行从娘胎里出来都是清心寡欲,本来天资出众,十四岁便中了举人,偏生把做官从仕的营生当放屁。

荀家也看得开,不做官那就娶妻吧。

儿媳也看好了,名门贵女,端得是样样秀慧,挑不出毛病。偏生荀俭行一听成婚便要命,连夜收拾东西逃出京城,跑到南京玉山寺,险些一股脑剃光头发当秃驴。

这可把荀家人吓得够呛,连寄十几封书信,妥协只要他不进空门,不搞断袖,娶不娶妻随便吧!

眼见荀家三房这脉要断子绝孙,三爷和夫人整日求神拜佛,求的却不是子嗣,而是儿子别哪一日又抽风去当和尚。

如此愁云惨淡下,竟有好消息。

正是年节时,荀俭行写信问候,说自己已在南京寻了心仪的妻,不日便带上来,从此就在京城长居,还要准备会试。

一言出,阖家大小又惊又喜。日日都让家仆在水门外等,接连半个月,如今真盼着了!

众人盯着船舱,先是从里面走出几个婢女,都是一水儿青袄双鬟髻,低眸垂立。

接着帘子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撑住,那人襕杉儒巾,肤白目如星,气质朗然,眉宇间仍有少年人的文秀雅矜。

神情却显得忧心,拧着眉心,小心张臂扶里面那人入怀,轻声细语,“阿满,还晕不晕?”

岸上看的人目瞪口呆,这个温情脉脉的人,还是他们荀家避女色如避虎的三公子吗?

他们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出来的女子身上,女子身量纤细,戴着帷帽,在雾蒙细雨里轮廓隐约,依稀辨得出是个美人。

见她莲步轻移,自有荀俭行撑伞亦步亦趋护在身边,好似护着一只易碎宝贵的瓷瓶。

众人纳罕看着,面面相觑。

满愿却烦得很。

她本来晕船的症状已经好多了,偏生荀俭行晚上时不时闹着她弄,新婚燕尔,有些新鲜她理解,但也不能夜夜如此吧。

可荀俭行不知着了什么魔,看着她生气抱怨得口干舌燥,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咽着喉咙,痴痴望着她气得通红的小脸,凑前要亲。

满愿打他巴掌也拦不住,反倒被他捉住掌心啄吻个不停,问她“打疼了没有”。

普天下能做小伏低到这样的男子,满愿也算见识了。

这样胡闹折腾,他是快活了,可苦了满愿,船上的风一吹,轻易便染上风寒,晕船更是严重。此刻恹恹苍白着小脸,很不想搭理旁边的荀俭行。

但他性子执拗,不顾旁人眼光,黏着满愿问个不停,实在太引人注目。

满愿答应和他进京城是想低调行事,可不敢闹出什么风言风语,便忍着不耐烦,好声好气。

“夫君我好多了,在外面你别这样,让人看了笑话。”

荀俭行却以为她是害羞,握住她冰凉的手还是不放,笑道:“咱们夫妻正大光明,恩爱些有什么,阿满你就是脸皮太薄。”

“……”满愿无语。

所幸下了船,马车就在前,趁着荀俭行和刘管事讲话,她用力抽开手,径直弯腰往马车里钻。

荀俭行掌心一空,忙回头,嘱咐:“慢点。”

谁知满愿上去得急,帷帽撞到车檐,一下斜后一股风雨吹来掀去了帷帽。

她讶然回身要去捡,娇美面容霎时落在众人眼里,犹如晦暗里乍破的光明,鼻间一粒红痣,莹莹妩媚,令人心悸。

人群里似有人倒吸气,管事和一众小厮则暗叹“怪不得”——唯有真国色,方得公子心。

荀俭行顾不得旁人,赶紧踩上马车,揽住满愿肩膀往里推,满愿往外看,嘀咕:“我的帷帽。”

帷帽是银霞纱做的,十金才这么一小匹呢。

“好了好了,先进去,掉了都脏了,改日我让人再去买。”

帘子放下,只听里头男子哄着,“再捎上几箱子大红妆花金缎,你穿红的好看。”

刘管事在外听得咂舌,照这样花法,也难怪三公子舍了清高虚名,忙不慌要往官场里进。

与此同时,这一幕也落在了在码头搬运货物的一个汉子眼里。

那人蓑衣斗笠,半张脸藏在阴影,露出眼下到耳后狰狞旧疤,小臂间青筋虬结,光观唇鼻倒是英俊,可惜破了相,右脚也有些跛。

大概在军营里待过,狼腰宽肩,气质有些凶,力气大无比,单肩扛三袋重物轻轻松松,由此在这附近还挺有名。

码头混迹的都是穷苦人,平时见这汉子寡言少语,也不似别的健壮男子流氓行迹,便隐隐以他为尊,饶是他不与别人结交,人缘也颇好。

此刻有几个脚夫见他愣在那里,远远望着适才那个富家公子的车马,便关心道:“阿大,可是见到认识的人?”

说完他们也觉得不可能。那样奴仆成群、车马豪奢的人户,哪里是一个下等人能攀得上的呢。

雨声淅沥。这个叫阿大的男人闻言收回目光,手指不自觉摸了摸腕骨褪色的红绳。

刚才远远一瞥的白皙女子,鼻间那颗红痣,与日思夜想的人重叠,深深灼痛了他麻木的心。

可那是别人锦衣玉食的妻,不是他还在家乡时的能一把抱上肩,看着女孩明眸璨笑摘青梅,故意把酸的塞给他吃,撒娇唤他“阿兄”的人。

她不是。

阿大沉沉垂眸,压下斗笠,告诫自己,不是。

那个人三年前便丢下受伤生死未明的他跑了。

从此再也没找到。

而在马车的满愿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人认出来,她正愕然睁大眼,被荀俭行的话吓住。

“我、我日后都要和你荀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

荀俭行下意识不喜欢她将“你我”分得那么清,他们已经成亲了,是一家人。

但见满愿似乎真的慌了,心又软了,捧起她的脸安慰,“大伯和小叔虽在大理寺、刑部为官,婶婶之中也有将门出身,但他们对自家人都很和善,阿满这么好的媳妇,没人会不喜欢。”

低缓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本该潺潺流水般令人舒缓,听在满愿耳朵里,却如五雷轰顶。

大理寺,刑部,将门……

随便哪一个都能要了她的命。

她的身份是假的,路引也是假的,连在南京和荀俭行成亲时来的几个亲戚也是花钱雇来的!

什么被恶霸欺辱,死了爹娘的采莲女,全是她哄骗荀俭行收留的谎言。

费劲功夫让荀俭行带她来京城只是为了找到兄长,然后回家乡去。

她看着荀俭行气度不凡,又是世家公子,娶她顶多只是当个外室,万不会带到正院。

届时她住在外面,里面又有正头娘子管着荀俭行,自己岂不是想跑就跑,毫无后顾之忧。

可刚刚荀俭行说要与她重办宴席,带她拜祠堂入族谱,方才惊觉过来——这人竟然来真的!

满愿冷汗都出来了,荀俭行还在那里自顾自畅想,“若你住着实在不自在,等我中了进士,再寻个外放的官职,就咱们俩,或江南或蜀中,四海天涯,永远不分开。”

满愿僵在他怀里,本就风寒未愈的身体一阵热一阵冷,指尖缩在袖间轻轻发颤。

“怎么了?”荀俭行顿住话,低头一看,满愿紧闭双眼,唇色苍白,呼吸怯弱。

荀俭行一下变了面色,摸了摸她滚烫的小脸,忙掀开车帘叫人转去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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