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过了天桥,便是正四街。京中诸如医馆、脚店、香药铺均聚集在此处,于是妓馆林立,人群凑集。年节时下,又遇上天子朝贺,各国使臣,商贩走夫,游子士人,皆摩肩擦踵,挤不开身。

荀家车夫刚转过马头,便觉车轮一陷,街上落了雨,人又多,官沟久未疏通,烂泥叶子将车轮缠住不动,马儿焦躁喷鼻,车夫愈发左支右拙。

“如何了?”荀俭行催促。

车夫大汗淋漓握紧缰绳,回道:“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

到医馆还有半炷香的功夫,荀俭行低头,担忧挨着满愿发红的脸颊,暗暗埋怨自己不该在船上那般纵性。

他向来自持“禅心”,是已着沾泥絮,不逐春风狂。平生想要的也只是两袖清风、天涯逍遥。然而自打他在瑞湖救下采莲落水的满愿,他那颗洒脱的心也茫茫然跟着丢了去。

单单望着满愿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就足以胜过游览万里山河的得意。笨拙的爱恋似泉涌似火烧,这种陌生青涩的酸胀情绪常常让荀俭行不知如何是好。

唯有看着心上人在眼前,触碰她,占有她,让她总是走神飘忽的目光始终放在自己身上。

唯有这样,方才稍稍能压制他极致的爱火。

这些满愿毫无所知。她甚至庆幸自己生了这场病,不至于那么快就进宅院。做什么高门贵妇,周旋三姑六婆,家宅琐事,终身困在一个男人身边,以夫为天,生儿育女,毫无自由。

她才不干。

这番无情心思自然也不得荀俭行所知,他正为满愿的病心焦不已,眼见一时半刻走不了,索性脱了外氅把满愿遮住抱下来。

出车门,叫随行小厮打着伞,几个奴仆在前面开道。

待走到街上,细雨微微,斜飘入颈。荀俭行方悔起来,适才合该直接回府,拿帖子请大夫,岂不更快。

只是车马已陷,人群拥挤,他只好抱着满愿艰难往医馆那条路步行。

正走着,身侧忽然有人问道:“可是三公子?”

小厮将雨伞抬开,一辆青布平头车伫立,随行的裨将朝荀俭行抱拳,荀俭行头脑有些迟缓,往车帘里望。

车帘掀起,里面端坐的人淡淡斜看一眼,言简意赅,“进来。”

车内不算宽敞,三个人坐稍显拥挤,荀俭行尽量护着满愿与男子隔开。他此刻浑身狼狈,**穿着单薄襕衫,垂了眼平直叫了声“二哥”。

荀铉“嗯”了声,瞟过昏昏沉沉的满愿,荀俭行立马道:“这是我夫人,染了风寒,我正急着找大夫。”

找大夫,大街上找?

荀铉不是多言的性子,闻言也只是点头,敲了敲车壁,让裨将拿帖子去请人。

如此荀俭行自然谢过,“有劳二哥。”

话音落,车内陷入静寂。

荀铉刚从宫里出来,一身绯色公服,犀角腰带,在昏暗阴沉的光线里翻着一本兵书,眉骨与鼻梁如俊峰起伏,显出一种极清俊薄情的骨相。

这不该是常年驻守疆埸的武人样子。武人厮杀战场,做血气之争,风霜黄土经年累月地磨砺,再漂亮的皮囊也会褪去斯文秀气。

荀铉却没有变。

皮肤如玉色,乌发似新檀,坐在面前看书,仿佛还是永和十一年那个让荀俭行佩服孺慕的状元郎兄长。

可荀俭行明白,二哥早已不是当初的二哥,穿上这身艳红似血的官服,荀铉便成了连自家人也不愿认的杀星。

他不愿回想当年荀铉是怎么和家里人闹翻,从此搬出荀府,不踏进一步。他们兄弟也再无联系,唯有在南京时听闻荀铉打了败仗,方才惊愕他这个无所不能的二哥,竟也有输的一天。

“咳,咳。”

女子虚弱的咳嗽声响起,打破车内死寂。

雨天潮湿,大氅裹着,风寒发烧起来,满愿不太舒服,伸出手扯氅衣,“热……”

香汗淋颈,肌肤滚烫,两腮的红直漫到眼角,乌黑睫毛湿浓,脆弱颤着。

她实在被荀俭行惯坏了,一点苦也受不了,抱怨轻哼。

这情态落在荀俭行眼里,像有只尖爪伸进胸腔,攥得心疼。却怕她扯了衣裳一冷一热加重病情,遂耐心哄着,像对待小孩一样轻轻摇晃满愿的肩膀。

“阿满乖,晃一晃,百病消……”

对面,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荀铉掀眸,目光有些不明。

所幸荀铉的车马有兵士喝道,一路无阻碍,很快便到了都督府,后脚盛林便领着气喘吁吁的宫中太医也到了。

詹医正被火急火燎叫来,以为是荀铉旧伤复发,忙不迭跟着赶来。

绕过照壁,进了内堂,却是给一个女娘瞧风寒。如此大材小用,也就只有坐到荀铉这个官位上,旁人才不敢置喙。

本只是小病,几服药的事情。可詹医正硬是被荀俭行缠着坐了半天,就差摆出医书给这位爷论道——“贵夫人真的无事!”

外头盛林听见,兀自觉得好笑。

不意抬眼,看见管事徘徊在月洞门,犹豫着要进不进。盛林上前,“什么事?”

“盛将军。”管事行礼,为难传话道:“那边三房来人,问三公子是不是在这,什么时候回去?”

盛林点头,“等我回禀总督。”

不一会,盛林从书房过来,吩咐管事,“人带进来吧,直接问三公子的意思。”

“欸。”管事领命,这才敢匆匆回去放荀府的人进来。

三房的人来了,荀俭行外出多年,也不好不回去见一见爹娘。只是满愿病着,瞧她原先神情,似乎也有些怕这么快进府见长辈。

荀俭行沉吟想了想:阿满小门小户,又无爹娘,乍然入京得知他家这么多人口,自然惊慌。二哥这里清静安全,在这养好了病再回府也不迟。

刚好他也可趁此好好准备婚宴,届时从二哥这里迎回主府,也算全了礼仪。

他去说给荀铉商量。

书房里,荀铉已换下公服,着笔在案后处理军务,听完荀俭行的话后,他再次露出那种复杂的目光。

都督府是人少清静,便再住十个满愿也住得下。只是他这位一提及夫人就脑子糊涂的三弟似乎浑然忘了避嫌二字。

从来没有弟妹住在夫家兄长府里的道理。

何况荀铉还未成婚,府里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

“她一个人在此,于礼不合。”荀铉回绝。

荀俭行笑道:“我自然也在,只是这两月免不了往爹娘那边跑,等婚事备好,她也才放心真正嫁给我。”

都这么说了,荀铉也就随他。看着荀俭行提起成婚满脸高兴的样子,他牵了牵唇角。

“从前一提娶妻就闹着要当和尚的人,不知是谁?”

荀俭行不好意思扣头,“年少不识情滋味,二哥日后有了新妇,就会明白了。”

荀铉摇摇头,不语,挥手让他走。

人才走两步,又倒回来,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荀铉挑眉,“怎么,还怕我吃了她?”

“不是……”荀俭行也觉得自己啰嗦,可还是嘱咐道:“她胆子小,府里有些公务可别让她瞧见……”

这是隐晦暗示荀铉私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狠行径。

荀铉望着他,神情慢慢淡下来。

窗棂外,风雨渐止,庭中叶落飘飏。

盛林送过荀俭行,回来便看见荀铉立在窗前,瘦削如竹的影子落地,眉目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幹难河一役后,荀铉的身体便大不如从前。早年压制的旧病跟随新伤一齐复发,饶是如此,他还是撑着守城,直到朝廷援兵到来才倚靠城墙垂头轻描淡写吐了口血。

战事刚完时,朝廷责难的折子纷纷扬扬,荀铉没能睡过一个整觉,陛下虽然没有降他的职,明面上依然大加安抚,让他回京养伤,雁州的驻防改由朔州巡抚李开旗接任。

其中意味昭然若揭。

盛林和几个近卫都愤愤觉着不公,荀铉却什么也没说,利落交了将印,回京挂职兵部尚书,早朝阁议照样参加,叫人参不出一点错。

朝贺将近,荀铉见禁军荒废,里面尽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便上书自请带兵巡防,拱卫皇城。这种差事向来吃力不讨好,有背景的人都在里头混日子,很不好管。

荀铉却闲的没事领了来,倒让近日冷待他的天子有些惭然,直夸“爱卿为朕分忧,实乃国之肱骨。”

不光朝臣,盛林也是大为不解。禁军里头的混子全是些刺头,这些天他们都督府的兄弟跟着巡防累得半死不说,还要无端受那些花拳绣腿的挑衅,又不能痛快揍回去,实在憋屈。

盛林悄悄腹诽了一番,被荀铉的目光轻飘飘注视,忙敛住神情,走过去,把从雁州传来的纸笺呈上,“总督。”

荀铉接来,展开看过,心里有数,便随手丢进书案旁的香炉中。

炉中燎热火星一卷,顿时消失成灰烬。

然后他习惯性抬头朝北方天际望去。

雾散天清,似有一点初霁的光乍破,却不过杯水车薪,投入他周身驱之不散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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