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难得遇到读书人,上一个能写出自己姓名的,还是魏云玖先祖,村长受众人所托,提着一篮子土鸡蛋,包了半斤“蜜三酥”,请魏云玖给孩子们启蒙,倒也不奢望他们能够吟诗作赋,考取功名,只要不做睁眼瞎即可。
魏云玖活了太久,在漫长生命中,也曾结交过几个文坛巨擘,不少流芳百世的作品,还是他亲眼见证完成地,教导几个懵懂稚子,自然不成问题。
他扫了扫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脸,“怎么都是些男娃娃,村里的女孩子们呢?”
村长支支吾吾道:“这……”
魏云玖:“我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不可取,村里要有适龄孩子,不拘男女,只管送来,教一个跟教十几个没多大差别,咱们农家不是有句话,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还是说村长大伯信不过我?”
“不不不,俺们可不是这个意思。”淳朴憨厚村长连连摆手,略顿了顿,咬牙道:“不是防着你,是村子里本来就没有几个丫头片子,五六岁的就更少了,阿香她们年纪大了,不好跟先生走得太近。”
村长交代完,扛着锄头就走了。魏云玖一转头正对上几双怯生生的眸子。孩子们平常野惯了,天天爬树下河、招猫逗狗,大部分都是被爹妈从泥窝窝里临时扒拉出来的,小脸花猫似的,此时拘谨又畏缩地站在一处,一眼溜过去,宛若一排大大小小的兵马俑。
魏云玖忍不住笑了,“走吧,泥猴儿们,先把手脸洗干净去。”
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说话又像棉花团一样柔和的人,简直对魏云玖毫无抵抗力,纵然刚开始有点怕生,在魏云玖一笔一划地教了他们“王”、“李”两个字后,这种疏离感,很快就转变成全心全意的崇拜。
稻香村这七八个孩子,固然活泼顽皮了些,但是不乏机灵讨喜的一面,山鬼大人喜欢所有生物的幼崽,其中自然也包括人类幼崽,双方相处得十分愉快,没几天孩子们就彻底沦为了山鬼大人的迷妹。
这天上午,魏云玖捏着一根树枝,教孩子们写数字,“像这样,划一道平直横线,就是数字‘一’,一只小鸡的一;两横是数字‘二’,也是‘两’的意思;三横是数字‘三’,三只小黄鸭的三……”
“哇哦!”孩子们托腮坐在草地上、石头上,以神奇又惊讶的目光,充满赞叹意味地观摩着地上的三个数字。
小狗子难以置信道:“这就是‘一二三’么?竟也不难,我要回家告诉阿娘,她说学会一个字,就给我一个水煮蛋的!”
其他小伙伴露出艳羡的神情,唯有一个叫大福的胖娃娃,欢喜莫名,拍手叫道:“我晓得了,划一道是一,划两道是二,那一百肯定是要划上一百条横线喽?”
他说完,不等魏云玖回答,就径直下了判断:“太好啦,大福已经学会所有数字了,明天是不是就不必过来听课了,先生?”
魏云玖忍俊不禁,想了想,还是要让小胖子提前体会到社会险恶,就笑眯眯道:“还不行哦,百后面还有千,千后面还有万,先生怕你累断手腕呦。”
小胖子怔住了,想来在他的世界里,还不曾出现过“千”和“万”的概念,顶破天也就是“百”了,他傻呆呆地问道:“什么是千、万?”
魏云玖语调悲悯:“就是把你划一百条横线的动作,再重复十遍、一百遍。”
“!!”小胖子接受不了残酷现实,哇得一声哭出来。
……
第二天早上,魏云玖起床后,忽然来了兴致,打算去山里面摘点野果尝尝鲜,不知怎么的就选了一条平常从来没有走过的小径。
小径掩在绿蓬蓬的蒿草下面,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起初十分狭窄,走了百余步就变得宽绰平坦起来,显然是经常有人从此路过。
魏云玖特意多留了个心眼,放轻脚步,果然转过一个巨石后,霍然看到他那个衣着怪异,形似野人的邻居大喇喇地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根竹棍,一笔又一笔,认认真真地在划横线。
魏云玖:“……”
他这边原是想着默默看一会就走,干脆不露面,以免打击这位奇怪邻居的自尊心,谁知道这人五感异常敏锐,拥有足以媲美野兽的可怕直觉,魏云玖几乎是刚站定,邻居就猛然回首,从乱糟糟地长发中,投射过来两束冷幽幽的冰寒视线,戒备十足。
真不知道,这人究竟受过多少伤害,才会养成如此草木皆兵的个性?
魏云玖挑眉一笑,上前道:“来来来,我来告诉你‘万’字的四种写法。”
邻居往前挪了一步,掀起唇角,冲着魏云玖亮出一排尖利的小白牙,凶巴巴地遮挡住身后涂抹得一塌糊涂的鬼画符。
呦呵,还懂得藏拙了。
魏云玖折了根草茎,端端正正地在地上写了一个“万”字,有意放慢动作,让邻居能够看清楚,末了,还道:“你以后要是想听课,就光明正大地过来,不用偷偷摸摸的。”
邻居深邃而明亮的眸子里迸射出兴奋的光,但是,紧接着就黯淡下去,他想了想,摇头拒绝。
魏云玖笑了,想揉一下对方的头,又觉得实在下不去手,就口头安抚道:“放心,爸爸罩你,保证不让我们乖崽被人欺负了。”
乖、乖崽?
邻居骇得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可怕的话语了一般,哆哆嗦嗦地望向魏云玖,整个人竟然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嗳,这孩子什么毛病,之前村里那些尖酸刻薄之人,教了孩子们一些混账话,导致小狗子等人不辨是非,纷纷捡石头丢这人玩,还一个劲儿地追撵着嚷道:
“扫帚星!”
“讨厌鬼!”
“没有娘亲没有嘴!”
……
各种各样的脏话、坏话不要钱似地涌出来,让人难以相信,这些言辞,会是从小孩子口里吐露的,真是天真又残忍。
魏云玖无意间撞见后,特意训斥了小狗子他们一顿,还言明:“下不为例。”小孩子们才慢慢收敛一些。
彼时,他这位高邻可是坦然受之,安之若素,一点不悦、难过、害怕等负面情绪都没有,比得道高僧还要镇定平静。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坚不可摧,刀枪不入的人,竟然会因为他信口胡说的话而变了脸色?
难道这孩子就乐意听别人糟践他,不喜欢别人闻言软语?
……
月色如流水,倾泻一室银辉。
幽静安详的稻香村内,忽然飘过一阵高高低低,幽眇难辨的歌声,凄厉哀婉,字字泣血,音调似有若无,勾勾绕绕,直钻入酣睡之人的心底。
那歌声飘飘荡荡,越过放归山,跨过饮马河,如同一片硕大的阴云,将整座山村牢牢笼罩其中,又似苍鹰翔空,低回盘旋,久久不散。
魏云玖内心毫无波动,翻了个身,又甜甜睡去了。
至于对这歌声的评价?
嗯,反正就挺敬业一歌手,风雨无阻,从不迟到早退……
就是歌喉有点不敢恭维。
同样的夜色下,距离魏云玖的农家小院,稍稍有些距离的一处破败茅草屋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邻居轻轻睁开眼睛,他独坐片刻,一言不发地赤脚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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