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过后,魏云玖渐渐自噩梦带来的惊悸之中清醒过来,直到这时,他才留意到,黑黢黢的房间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单薄,屈膝坐在一个小竹凳上,朦朦胧胧的一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龙渊?”魏云玖犹带着几分倦意,慵懒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龙渊平素不爱说话,冷不丁张嘴时,总有一股滞涩迟钝感,像极了外族友人操持着一口蹩脚江南土话的模样,他道:“你在河边晕倒了。”
“啊,我想起来了。”魏云玖扶额,饮马河底潜藏的怪物,可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毕竟享受一方水土,受尽此间百姓的供奉,来自生民的信仰之力,以及死尸的滋养,使得它在这里横行无忌,独霸一方。
但这些,从本质上而言都算不得什么,真正让魏云玖忌惮的,反而是那妖物身上意欲毁天灭地的强大怨念。
沙漏滴滴答答响了半夜,不知不觉间,已然是三更时分了。
那幽幽渺渺,缠绵哀怨,凄婉到极点的夜曲,再次飘荡过来,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逐渐增加它的笼罩范围,辐射它的信徒。
魏云玖冷淡一笑,穿着雪白亵衣,散着泼墨长发就往外走。
龙渊见状,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魏云玖回头瞪他:“滚回去睡觉!”
早在魏云玖眼风扫过来时,龙渊就极为乖觉地停了下来,垂首静立,然而,魏云玖稍有动作,他就不依不饶地缀上去,反复几次,屡教不改。
魏云玖索性不再管他,自己顺着那诡异歌声走去。歌声若隐若现,似有若无,一会儿远似天际梵音暮鼓,一会儿近如情人间缠绵昵语。
就这样在歌声引领下,不断探寻对方踪迹,东拐西绕,不知怎么的竟渐渐临近了饮马河。过了半柱香时间,拂开根根直立,耸直如针的苇草,腥潮的夜风猛然扑面而来,夹杂着不容错辨的腐味。
白天的饮马河滚滚滔滔,奔腾不息,在清幽月色下,却俨然另一幅景象,静谧如死,宛若时空凝结,万物颓然不动。
这样违反常理的,已经不能用错觉来解释的异象,落在一般村民眼中,自然又成了河中圣物大显神通的证明。
魏云玖与龙渊一前一后来到岸边时,正好看到平静无波,水镜一般的河心,有一处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是煮沸了的水,抑制不住地翻滚上涌。
在两双眼睛意味不明的注视下,一颗黑漆漆,黏糊糊,裹满恶臭粘液的球状物,缓缓钻了出来。
魏云玖咕哝里一句,“打地鼠么?”
球状物完全浮出水面,细细辨认才发现是一枚腐蚀严重,皮肉被泡得软白发胀,大半白骨曝露于视野当中的头颅。
由这颗头颅再往下,是仅仅靠着两三根血管相连,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骨架,细胳膊细腿,伶仃脆弱,唯有一头长发格外茂密,又黑又长,紧紧附在头骨及上身,黏腻潮湿,像一块吸足了水分的深色抹布。
很奇异的,它虽然是从水中升起,但身上碎片状的衣服却还在,只是实在褴褛得不成样子,一绺一绺地贴在那里,恰似挣扎于秋风中的最后几片叶子,看着就寒酸得紧,不过勉强蔽体罢了。再往下看去,那双已经不能称之位脚的足骨上,还松松地挂着一双草鞋。
稠密发丝下,那双黑洞洞的,闪烁着幽蓝鬼火的眼眶里,射过来如水般沁凉的目光,寒意砭骨,魏云玖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示意龙渊先不要靠近。
“嘻嘻嘻……”
那阴域鬼物察觉到魏云玖的存在,倒表现出十分欢迎的样子,许是在暗沉沉的河底孤单久了,竟极为高兴地笑了半晌,说道:“宾客已至,奴家这里有礼了,不如让奴家好好款待一下小郎君呀?”分明早已没了筋络血肉,但那曾似玫瑰花瓣一样娇嫩的嘴唇下面,是怎么发出黄鹂啼谷般绮丽曼妙的吴侬软语?
而这又是怎样阴森古怪的场景啊,那把又细又柔,娇滴滴脆生生的嗓子,如何会与一副白惨惨的骷髅相伴而生呢?
红颜枯骨,不外如是。
魏云玖淡然道:“你款待的东西,我怕是万万吃不下。”
那水鬼再次发出一连串滑腻腻的湿冷大笑,指骨一撩,河水凝聚成一条条绳状物,翻转腾挪,灵活万端,齐刷刷蹿过来,角度刁钻地往魏云玖身上袭来。
平心而论,这女水鬼着实能力不俗,但跟魏云玖相比还差得远了,根本不可能是白日里趁魏云玖心智不稳,设计偷袭他的那只“色鬼”。
惨死水中,又身负强烈戾气,想也知道生前必然遭遇了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未知根底之前,魏云玖不欲与对方硬碰硬,他一边闪避,一边试探道:“你的主人呢?他怎么不出来迎客?要你在这里越俎代庖,是他粗颜陋质,有碍观瞻?还是能力不济,怕露了怯?”
这段话挑衅意味十足,却是为了故意激怒女水鬼,好让她露出马脚。
再一个,莫名其妙地被啃了一口,魏云玖心里也憋着火呢。
女水鬼身形微不可见地稍稍一滞,冷幽幽地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魏云玖不置可否,广袖轻挥,手指掐诀,如朝露清风,亦如霹雳闪电,法相万千,来去无痕,无数透明水蛇被一一斩杀,眼看一束月白光晕就要洞穿女水鬼骨骸。
千钧一发之时,那女水鬼竟学了个乖,知晓魏云玖是惹不得的硬茬子,忽而转变攻击对象,手指呈痉挛状隔空一抓。始终默默立在一旁的龙渊应声摔倒,痛苦地捂着脖子,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中的大手紧紧攥住,呼吸难以为继,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嗬嗬”,嘶哑而脆弱。
龙渊那张惯来脏兮兮的脸庞,先是被憋得通红一片,不过瞬息之间,就转变成骇人的青紫,双眼暴凸,青筋毕现,双腿在地上无力地蹬动着。
糟糕!
魏云玖不得已停了动作,反身来救龙渊,他竖掌为刀,朝着虚空凌厉一劈,那一根根牢牢束缚龙渊,操纵他行为的无形鬼气,尽皆断开。
龙渊骤然得救,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女水鬼十分狡猾,早已顺势逃匿,魏云玖有心追上去再审问一番,顾忌着龙渊没有自保能力,只得先作罢。
夜间寒风穿林而过,魏云玖搀扶着龙渊,缓步朝放归山下的房屋走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管怎么说,龙渊都算是被自己带累,才遭此无妄之灾。为了方便照顾,魏云玖将人带回了自己家。
黄豆大的灯光不断跳跃闪烁,将两人身影打在青砖瓦房的墙壁上,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魏云玖就着青灯一看,好家伙,龙渊脖子已经肿成馒头了,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几根手印痕,魏云玖一边搽药,一边“疼么?”
龙渊从乱蓬蓬的头发里窥伺魏云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哎呦,平常怎么没发现龙渊这小子,还有如此乖顺懂事的一面?
魏云玖看着漆黑如子夜寒星的双眸,认真道:“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亲眼目睹了那样离奇的事情,正常人不是应该化身十万个为什么,或者对他避如蛇蝎,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吗?
龙渊茫然:“问什么?”
魏云玖:“……”
哦,他忘了,这个奇奇怪怪的邻居少年,本来就不是一个会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成吧。”魏云玖忙活完,摸了摸龙渊的狗头,玩笑道:“小孩子家家,魂儿还不稳呢,等以后长大了,我再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乱发下面的锋利双眼眸光一闪,泄露出丝丝晦暗情绪。
魏云玖将隔壁厢房收拾了出来,洗漱过后,叮嘱了龙渊一些事,自己往温暖舒适,暄软蓬松的被窝里一钻,很快就蜷缩起来,团吧团吧,用身上的小碎花被子,包了一个软萌萌的“大饺子”。
然而,沉睡中的魏云玖不知道,被他盖戳认定为“单纯无知,不谙世事的孩子”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失礼地悄悄溜进主人家的卧室。
四更过后,又开始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渐至淋淋漓漓,虽然时值初夏,细如牛毛的绵绵雨丝却直往人身上飘,仿佛不知不觉间就从毛孔中钻了进去,在四肢百骸里蔓延出密密麻麻的凉意。
魏云玖擎着翻云覆雨伞,在羊肠小路间走走停停,不时会遇到满脸焦虑神色,出来查看庄稼的农户,一方行色狼狈,一方闲庭信步,匆匆擦肩而过。
伴着霏霏细雨,魏云玖将大半个村子看了个遍,回程时已经到了孩子们结伴来读书的时辰,因着今日天气不佳,许多户外游戏进行不得,娃娃们呼朋引伴,倒比平常还多些人。
有这些小机灵鬼在,魏云玖想要打探什么消息就方便多了,讲授完两个字后,魏云玖漫不经心地问道:“不过是一场小雨,大家为什么忧心忡忡呢?”
小孩子们听得一怔,面面相觑片刻,像是不理解一向博学鸿知的魏云玖,为何会问出如此有失水准的话,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孩小大人一般,摇头晃脑地说道:“先生说得什么傻话,谁不知道俺们这儿一下雨就停不下来,尤其是到了五六月间,赶上农收,又偏偏是这种坏天气,黍米稻谷都翻晒不得,眼睁睁看着庄稼发霉,能生生把人呕出血哩!”
魏云玖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还不止哩!”另一个小孩子阿虎凑过来,兴冲冲地补充道:“我偷偷听到了哦,三爷爷他们说了,如果这雨越下越大,一连下好多天,我们就要设坛拜祭,给河神大人挑选礼物了!”
魏云玖:“什么礼物?”
阿虎粗声大气道:“当然是小老婆了!”
“对啊!”男娃娃们都笑了起来,似懂非懂地拍着手唱道:“五月谷进仓,河神讨新娘……”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天真活泼的笑脸,魏云玖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过往的河神祭,这些孩子是否观礼了呢?亦或者,谁又能保证,若干年后他们不会成为下一个麻木愚昧,操持河神祭的侩子手呢?
稻花香里说丰年。
或许,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稻香村里,最最恐怖的,从来不是饮马河底的怪物,也不是夜夜勾魂的幽歌,而是一颗颗懦弱卑怯,苟且偷生,以一副理直气壮的嘴脸,光明正大去漠视他人生命的肮脏的心。
想到村子里女孩稀缺,仅存的女娃娃也地位低微,时时刻刻被人当做物品对待的现状,魏云玖已经不寒而栗了。
看似善良的人一旦恶毒起来,往往是致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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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村怪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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