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玖以前做山神时,也曾经做过祈雨的工作,对于观测天气,自然有一套十分成熟的法则,他略看了看天空,就知道暴雨将至,稻香村今年这场农收怕是不容乐观。
一语成谶。
轰隆隆的霹雳闪过,撕裂灰扑扑天幕,魏云玖此时此刻的心情,跟乌沉沉的阴云不遑多让,他举着翻云覆雨伞,站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上,遥遥看着稻香村的男女老幼们急切不安,奔走相告,甚至不顾越来越大的雨势,跪倒在泥泞之中,家家户户都在朝着饮马河的方向跪倒,以最最虔诚的,三叩九拜之礼。
信徒朝拜神明,也不过如此了吧?
龙渊循着足迹找来时,正看到一袭纯白儒衫的人,长身玉立,飘然若仙,手里擎举着那有些怪异的柄藏青色雨伞,美得似乎随时都会乘风归去。
他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将手里那袭淡青色披风覆在魏云玖身上,垂下头颅时,控制不住地舔了舔唇。
魏云玖惊异:“你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看把身上淋的,小心感染风寒。”
感染风寒?不存在的。
但龙渊一向不会反驳魏云玖的话,即便魏云玖说太阳是打西边出来,龙渊也能毫不犹豫地点头,更何况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
大雨连绵七日,饮马河水位全线上涨,不少靠近河岸的梯田、房屋都被淹没,部分村民流离失所,只得临时栖居在关系亲近的友人家里,但即便是这些地方,随着洪水的蔓延,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这种头顶上悬着一把刀,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失去家园,甚至葬身殒命的感觉,就像一根根无形的鱼线,牢牢钳制了村民们的咽喉,一点点收紧,收紧,再收紧。
被生活扼住后脖颈的窒息感,也不是谁都有勇气承受的。
几乎在降雨量刚刚递增时,就有人出于对地里庄稼的担忧,提出了筹办一场河神祭的建议,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表态,河神祭似乎成了茫茫大海中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快要被淹死的人绝对不可能放手。
既然河神祭是众望所归,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挑选谁来当“河神的新娘”了?
……
最近几天,魏云玖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是通过村里那群孩子们的嘴巴,该知道的消息也是一个不漏,听说大人们已经在着手准备河神祭,并且开始紧锣密鼓地动员年轻姑娘参与竞选了……
对此,魏云玖的反应是一声冷笑,斥道:“个老王八蛋,还挺懂得享福,造这么多孽,小心天打雷劈。”
身后不远处,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的龙渊,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眼神恋慕地问道:“先生在气什么?”
魏云玖嘿然:“河神这个糟老头子坏滴很,又蛊惑村民给他挑小老婆了,讲真,一把年纪了,还要养小老婆,是怕自己头上不够绿吗?”
龙渊艰难地抿了抿唇,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看着魏云玖靡丽无匹的脸,久久失神,一语不发。
其实只要能让魏云玖开心,被骂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来自极有原则的少年龙渊。
村民们轰轰烈烈地讨论了几日,河神新娘的人选仍未定下来,似乎大家也晓得,这名头虽则好听,却是要拿名去挣的,他们虽然对河神的存在深信不疑,并在危及个人利益时毫不犹豫地同意进行“河神祭”,但前提是自家没有女儿。
毕竟,他们千辛万苦养大的女儿,不是给村里做牺牲的。
当然,这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什么?!”正在厨下烧火做饭的阿香闻言一怔,紧接着就涨红了面皮,握在手里的半截干柴差点控制不住杵到后娘花三姑脸上,颤声道:“你、你、你是铁了心送我去死了?”
“啊呀!”花三姑挤眉弄眼地笑了,涂抹着劣质香粉的脸扭曲变形,粉末子簌簌落了下来,以一种极度浮夸的语气,煽动性十足地说道:“姑娘这话是咋个说,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能当河神的新娘,后半辈子说不定就住龙宫,吃海鲜,珍珠玳瑁,受用不尽了!”
阿香忍无可忍,大骂道:“放屁!既然这么好,干脆你与我阿爹和离,自个儿捡这现成的便宜去!”
花三姑脸上浮现一抹愠怒,又极力压制下去,口气却有些凉了:“我哪有阿香你好看,十里八乡,论容貌气度,谁不知道咱家阿香是独一份的出挑。”
阿香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冲口就道:“我好看?!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夸过我,魏夫子还更好看呢,你怎么不找他去?!”
花三姑被阿香夹枪带棒地一顿抢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讪讪道:“虽说河神大人没有明确指明男女,但他一个大男人,如何使得?”
阿香冷笑,泪珠子忍不住涟涟垂落,“别人使不得,我就使得?倒是不知道村长伯伯给了多少钱,让你们昧了良心,推我去火坑?”
花三姑自来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因着揣在怀里的碎银子才忍耐了半晌,这会儿已然耐心告罄,翻了个白眼,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也不用同我争!反正这事儿是你爹应承下来的,可不干老娘我的事!”说完甩着帕子,腰肢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我只和你论,还不是你撺掇的!打量我不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阿香追了两步,冲着花三姑的背影嘶声喊了几句。
为什么?
是她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吗?可是自从后娘进门,她牢记阿爹的教导,事事谨小慎微,时时逢迎讨好,家里所有脏活累活苦活一手包揽,后娘嫁进来几年了,灶房的门都没摸过几回,后娘偶尔想吃个茶叶蛋,还得她小心翼翼地剥干净,切成块状,用小碗盛好了端到嘴边……
她明明什么都不奢求,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张床睡,平平安安地活到及笄,才随便找个老实勤奋的男人,潦草嫁了,寡淡如水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她都已经如此退让了,为什么花三姑那个贱人还是不满足,明知道成为河神新娘意味着什么,还要眼睁睁看着她丧命……
阿香越想越是委屈,她蹲|下身来,双臂紧紧抱着膝弯,轻不可闻地呢喃道:“阿娘,你说忍忍就好了,我忍了,可他们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阿娘,这一次,你真的说错了……”
自从上次,魏云玖将那夜夜幽歌的女鬼打伤后,稻香村很是清静了几日,村里人不知因由,还以为是河神大人法力无边,知晓他们已经开始筹备祭祀典礼,收了些许神威,对于河神成婚一事,不由更加上心了。
经过众人郑重商议,河神祭定在了五月十五这一天,大家群策群力,忙着采买烛台香案、嫁衣红绸。
因村子里流传着有关河神大人的各种传说,“嫁河神”一事也有先例,所以稻香村的青年男女们一向不爱生女娃娃,一是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作祟,再一个,好不好的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万一真被舍了出去,总要难过一段时间。
所以,村里的风俗都是盼着人生男娃,方便传宗接代,倘若不小心得了片“破瓦”,一贯都是悄悄掩下来,不敢声张,再寻机送给外村的亲友抚养,不然,狠狠心卖给人伢子,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因此种种,村里女孩子本就不多,还要挑剔品貌性情,选来选去,自然就落在了阿香身上,纵然她反抗得激烈,断水绝食,也未能改变众人心意。
随着时间临近,阿香似乎认了命,一改之前哭天喊地,歇斯底里的形状,变得沉默寡言,木呆呆地愣神,宛如一具残存着热乎气儿的行尸走肉。
既然是给河神大人迎娶新娘,总不好让阿香形容枯槁的上花轿,大家讨论过后,决定给阿香松了绑,好菜好饭地喂上两顿,养养气色。
这天晚上,蔡婆婆来探看情况时,不无怜悯地劝了两句:“你饿了几天,吃不了硬食儿,桌上有炖得软烂的鸡肉,记得吃之前先喝一碗小米粥。”
昏黄黯淡的油灯下,被绑成粽子状的阿香置若罔闻,虚弱得似乎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欠奉。
“你这孩子……”蔡婆婆叹了口气,看着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生生虚耗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想想也有些不忍心,只是人有亲疏远近,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不得不做回恶人。
毕竟,这雨再多下几日,麦子就要在地里沤烂了……
蔡婆婆拿出剪刀,对阿香道:“婆婆替你把绳子剪开松快松快,你乖一点,万莫再闹下去了,否则,吃苦的还是自己。”
阿香昏昏沉沉地听着,半阖半闭的眼眸里,快速闪过一线寒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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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乡村怪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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