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似的夜幕割开一道口子,挣出一弯鱼肚白,黑暗渐渐如潮水般退去。
饮马河边,祭祀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村长换上最体面的一件长袍,领着合村大大小小几百余口,毕恭毕敬地在河畔摆上几张条案,又奉上瓜果点心。
香烛燃了起来,乳白色的烟雾袅袅散开,呛得人嗓子眼里一阵发痒,隔着那片纱帐似的烟看去,众人的身影也变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冷不丁打眼看去,便觉得那原本服服帖帖地黏在脸上的恭顺神情,不知为何竟教人看出几分虚假来。
“不好了!不好了!阿香不见了!”蔡婆婆揉着酸痛的脖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阿香那鬼丫头心眼子贼多,昨天晚上先是故意博取她的恻隐之心,紧接着就趁其不备,将蔡婆婆打晕了过去,她也是到今早黎明时分才苏醒过来。
临要进行河神祭典,准新娘却消失无踪,众人立刻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躲在人群后方,默默关注事态进展的魏云玖忍不住幸灾乐祸,他望了一眼波涛汹涌的饮马河,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一条喂马的河罢了,侥幸有了几分造化就敢兴风作浪,早晚让你尝尝什么叫社会的毒打。”
一旁的龙渊耳朵微微动了动,神色莫名。
那边厢蔡婆婆快言快语地将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大家这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阿香不愿意做河神的新娘,这是毋庸置疑的,既然费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去,经了一夜的时间,早不知逃到了哪里。眼看着占卜出来的良辰吉日就要到了,现在再去找人寻阿香的话,必然来不及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村长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望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乱的村民,细小狭长的眼睛狠狠眯起,恶声恶气道:“催催催,催他奶奶个腿,阿香没了当然要另换一个!”
“啥?还要选?”有人不乐意了,原本以为村里合谋定下阿香做祭品,自家闺女能够躲过一劫,没成想临门一脚又变了卦,哎呀呀呀,早知道这样就不带女儿过来观礼了!
村长烦躁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话听过没?祭礼既然已经开始,就必须完完整整地进行下去,否则河神大人空手而归,到时候动了怒气发了神威,你能承受得了?!”
有女儿的人家彻底慌了神,做母亲的忍不住搂住女儿嚎啕起来,一边还哭哭啼啼地扯着男人的袖子,“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救救咱们乖女吧。”
小姑娘可怜兮兮道:“爹……”
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也不是铁石心肠,闺女虽不必儿子,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心里也着实接受不了,汉子眼眶微红,揪着头发苦恼了半天,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也不一定非要是女孩吧……”
村长听得一怔,“你什么意思?”
话头既然已经打开,后面的内容就更容易出口了,男人道:“他大伯,你忘了,很早以前,村里有一年刚好赶巧一个女娃娃都没有,大家伙儿就……就……”
再往后的事不必他说,村长已然想了起来,那时候也是这般艰难,村子里适龄的姑娘都嫁了人,最大的一个女娃娃还不满周岁,他们没了主意,后来商量过后,就盯上了游窜在村里的一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无父无母,姓名年岁一概不详,也没人能够说清楚他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得小乞丐整日里游街串巷,抖搂着一个脏兮兮的破碗,逢人就满口的吉祥话,只为了讨一顿剩饭吃。
因着饮食不济,朝不保夕,小乞丐瘦伶伶的,比同龄的女孩子还要纤弱几分。嘿,你别说,小乞丐虽然看起来腌臜埋汰了点,洗干净手脚,拿香粉和胭脂往脸上抹个几遭,再套上大红的石榴裙,呵,活脱脱一个清秀可爱的妙龄少女,真有几分雌雄莫辩的意思。
就是哭得太惨了些,好几次弄花了妆容,让村里的小媳妇儿们多费了不少功夫,后来结结实实挨了几个嘴巴子,才僵着舌头不敢说话。
这人旧事重提,难道是想依葫芦画瓢,可惜,他们村里穷得连乞丐都不来了啊……
村长不大高兴地说道:“你们想得倒是挺美,上哪找小乞丐去?”
男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往魏云玖和龙渊的方向看了过去。
村长浑浊的眸子霍然一亮,心道:是啊,没有小乞丐,这不是还有两个异乡人吗?死道友不死贫道,让他们殉祭,总比牺牲村里的女孩子好,尤其是这个叫魏云玖的秀才郎生得实在招人疼,定能讨河神大人欢心,保佑他们今后几年风调雨顺。
拿定主意后,村长朝大伙儿使了个眼色,一群回过味儿的村民们渐渐朝着魏云玖两人聚拢过去。
龙渊上前一步,挡在魏云玖面前,神色不善地盯着村民,嘴里嗬嗬颤动着,吐出野兽似的威胁。
这个讨打的贱种!
村长瞪了龙渊一眼,捋着胡须对魏云玖道:“魏小郎君,您魏氏祖上可都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人啊,想当年魏老太爷尚未发迹时,俺们乡里乡亲的没少帮他,您现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老老小小几百□□活饿死。”
一向慈悲心肠,度化世人的山鬼大人忍不住冷了脸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让我给那个糟老头子做小老婆?”
“——吓!”周围人倒抽一口凉气,“可不敢胡说,亵渎河神大人,小心他降罪于你!”
魏云玖长衫飘扬,墨发如云,冷笑一声,缓缓环视村民,一字一顿道:“让我去奉承一介妖物,他——也——配。”
村长怒喝道:“竖子猖狂!”
话音刚落,只见狂风呼啸,乌云翻涌,一时之间飞沙走石,百兽震伏,那些囚于铁笼之中的鸡、羊、猪等忍不住躁动起来,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村长趁机道:“天降神迹!天降神迹!这是河神大人在示警呢,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小子抓起来,耽误了河神大人的好事,有你们哭的时候。”
村民们闻声而动,三五成群朝着魏云玖靠近,脸上尽是跃跃欲试的神色。魏云玖看着这些往昔惯以善良敦厚著称,经常自诩老实巴交的乡民,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你们确定要拿我祭河?就为了那什么子虚乌有的‘河神迎亲’?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还比不上以讹传讹,渺茫又不切实际的传说?”
“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脸色蜡黄的村妇弱胜弱气地辩解了几句。
发秃齿豁的老人忙不迭点头,激动地说道:“村里面口耳相传,沿袭了几十年的河神祭,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你这后生就不能救救我们吗?老头子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了!”
老人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龙钟老态的身子在江风中抖成一片枯叶,极富有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煽情意味十足。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跪了下去,于魏云玖面前的黄土地上乌压压地铺开来。
所有人都在呼号,在哀告,对着魏云玖涕泗横流,仿佛他如果不答应就成了罪大恶极,铁石心肠的罪人一般。
魏云玖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伎俩,偷换概念,混淆是非,将几百人的性命重担沉甸甸压在一个人肩头,任何稍有良心的人恐怕都会不安吧?
龙渊出离愤怒了,他攥紧拳头,毫无章法地踢打着近旁的乡民。
“哎呦,哎呦,打死人了,救命啊!”
“老天爷,怎么会有这么丧良心的人哪!”
“活不得了,我们是活不得了!”
还有人在龙渊踢过去时,就势一滚,在地上哭天抢地起来,真可谓是唱作俱佳,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魏云玖冷血无情,黑了心肝。
可惜,龙渊囿于不善言辞的唇舌,不知该如何跟他们辩论,只急得额头爆出根根青筋,看似在行动上占据上风,言语上却被处处挤兑而不自知。
“够了!”魏云玖断喝一声,阻止了龙渊的动作,这少年虽然英勇似孤狼,到底身形稚嫩,又寡不敌众,时间一长无疑要吃亏的。
魏云玖不忍见到真心维护自己的龙渊被欺负,就道:“想让我献祭,也不是不行,就看河神大人有没有这个胃口吃下去了。”
既然魏云玖态度软化,村长等人也见好就收,又恢复成了那等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模样,急切地催促道:“快,快把红盖头取来,要来不及了!”
听得此言,一直左冲右突,拳打脚踢,连嘴巴牙齿都用上的龙渊彻底安静下来,他想要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沉而眷恋地凝视着魏云玖的背影。
他有罪,他不该这般贪心的,可是魏云玖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个人对龙渊而言是他至今还游荡于人世的唯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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